九歌秘事

竹隐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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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鹤生等人在山门外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从上午等到烈日当头。

莫鹤生早有准备,四个人一人一张摇椅,大喇喇地坐在人山门前,日进给大家支起大伞和小茶几,自己和挑夫则躲在树荫下乘凉,这四人喝茶喝酒,吃点心吃水果,看话本看账本,该干嘛干嘛。

苏宝儿一边看话本,一边嘴没有一下停,像小仓鼠一样,两个腮帮子永远都鼓得圆圆的。

莫鹤生在苏宝儿边上看账本,只剩一只手也没闲着,一直在开核桃,核桃在他掌心竟如纸做的一般,一捏就碎,待他剥完一小碟核桃仁,便伸手喂到苏宝儿嘴里。

盛桃直接大字型瘫在摇椅上,睡得不省人事,手里拎着的的酒葫芦摇摇欲坠。

林默之则闭目养神,偶尔抬眼看看毫无形象可言的盛桃,见阳光直射着她的眼睛,让她一直皱着眉,鬼使神差地伸出长枪,将伞挪了挪位置,帮她挡住刺目的阳光,果然,不久后盛桃的眉目便舒展了些,身姿也更加舒展了开来。

她手里的小酒葫芦终于坚持不住,倾泻而下,可林默之反应极快,拿起茶几上的大碗,接下了她酒葫芦中洒出的酒水。

他浅尝一口从盛桃酒葫芦中接来的酒,味烈直冲天灵,让他不禁精神一震。

果然,酒还是别人瓶里的最好喝。

一直少有表情的林默之,唇角不自觉噙了一抹淡笑。

随后他使坏地踢了一脚被盛桃用来架脚的茶几,没了支撑的盛桃猛然惊醒:“来人了?”

左看右看,好像也没什么变化,苏宝儿一如既往地在疯狂吃零嘴,林默之则闭目养神,不动如山。

她疑惑地挠挠头,习惯性地拎起酒葫芦上的红绳,就往嘴里倒。

结果竟是一滴不剩。

她眯起一只眼,往葫芦眼里瞅,怒道:“我酒呢!”

盛桃这一声怒吼,成功把正要进山门的一些道士给吓了一跳。

“看什么看!”

一群道士本在好奇打量这群明目张胆的外来人,盛桃这么一凶,众道士收回目光,转而窃窃私语起来,显然是在背后指指点点。

这一个多时辰,山门口来来回回的道士极多,手里或多或少都搬了些东西,应是在筹备罗天大醮。

苏宝儿闲着也是闲着,晃着两条腿嚼核桃仁,她拖着两个腮帮子,表面上是在看话本子,其实多分了些神在周围,每个上山的道士她都有从头到脚观察一遍。

“进山的道士大多不是青城山的道士。”

“啊?为什么?”盛桃还处在刚睡醒的游离状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苏宝儿翻了个白眼:“道袍不一样。”

这些进山的道士穿的道袍颜色和青城山一水的青色不一样,黑、蓝、绛、灰、棕,各式各样。

莫鹤生听到她们的谈话,合上账本,解释道:“天师道又称正一盟威道,四百多年前立教于蜀中,‘太清玄元’老祖天师号称奉天行事,云游各地,奉行布化,以青城山的天师道为正宗,后又分出去了不少派别。”

“刚才这些陆陆续续上山的道士,分别来自神霄派、清微派、东华派、净明派、太一派,都是天师道的别派,前来准备罗天大醮的。”

盛桃感慨:“这么多人啊,好大阵仗。”

苏宝儿将啃干净的西瓜皮扔到茶几上,说道:“天师道做了三个朝代的国教,罗天大醮是道教最高规格的道场仪式,一般十年举办一次,或者重大年份办一次,这一次是因为……”

苏宝儿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这一次青城山大操大办罗天大醮,应是因为新皇即位,为国祈福,但是这种级别的罗天大醮,需要皇帝亲自到场主祭,而且一般道场都会选在汴京天坛,这次怎么直接就在青城山上办了?

她扭头看向莫鹤生,莫鹤生点点头,看来是已经心领神会了她的疑惑之处。

“因为邙山太平道。”莫鹤生解释道,“太平道算是近一百年在豫州兴起的一种天师道异端,一直在北方较为活跃,尤其是近几年,邙山因离汴京近,其掌门张霄道长极受先皇的信任。”

“和潜心修行问道,符箓祭神的天师道不同,太平道极其讲究阴阳五行的谶纬之学和占星之学。”

“我懂了,那太平道不就是算命的嘛。”苏宝儿抢声发言,盛桃则奇怪道,“可是天师道的明城真人,不也号称是独坐山中而晓天下事的神算子嘛?”

“那是明诚真人,他的爱徒宣陵天师继任天师之位后,再未算过半卦。”

“张大天师,一代武学宗师,自不在意这些旁门左道。”林默之冷道。

盛桃难得地赞同道:“命是靠自己去挣的,我才不信什么狗屁天命,要我,我只信我的刀。”

苏宝儿思索片刻,豁然开朗:“所以,青城山这次执意要操办罗天大醮,是为了宣告天下,天师道才是道教之正统?”

莫鹤生接道:“也是为了警告太平道,勿要痴心妄想取代青城山的位置。”

盛桃和林默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苏宝儿望着前往巍峨山门,和直入云霄的层峦叠翠,她知道自己和莫鹤生都没有说出那最要紧的一点。

这次,青城山的罗天大醮,小皇帝不参与祭祀。

这说明,天师道现在的国教地位岌岌可危。

即便青城山闹再大动静,没有朝廷加封,也是白搭。

这是张大天师的一场放手一搏。

以倾天下之威名,敲山震虎。

所以,青城山一定会接待千里迢迢来送银两的他们四人。

因为,没有朝廷支撑的罗天大醮,不仅耗时耗人耗力,还非常耗钱。

话说道此时,山门果然向他们四人大开。

那去回话的小道士没见着人,来者却是个独眼道士,正是俞典华。

就是当年在庐陵城外仗义出手致盲,后又在万蝶谷给苏宝儿《清心经》的俞典华道长。

至诚宣玉典,看辈分,俞典华应是如今张大天师的徒孙。

俞典华出现时,胡须和头发都因强风凌乱不堪,显然是一收到消息就撒腿往山下赶。

“失敬失敬,看门的小道士有眼不识泰山,竟让诸位贵客在外久等多时了。”俞典华朝苏宝儿等人拱手行礼,“我们山门到前山各宫的九千梯本是专门设给小道士们练功用的,这看门的功没练到家,竟是攀了整整一个时辰,这不,贫道一听是诸位到来,马不停蹄就赶下来了。”

苏宝儿嘻嘻哈哈大笑:“看出来了,俞道长你的胡子都要跑到天上去了!”

俞典华见到苏宝儿也很是亲切:“苏姑娘别来无恙。”

“俞道长,这是我等敬献的香火钱两万两,还望贵派笑纳。”

俞典华向他们身后看了一眼,日进赶紧使唤人将木盖打开,明晃晃的银元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就是莫鹤生执意要将银票兑换成现银的原因,因为视觉上的冲击实在是太强烈了,但凡是个人都接受不了这样的**。

谁料俞典华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笑道:“来都来了,怎么还如此客气。”

莫鹤生对俞典华的反应有些讶然,但还没来得及寒暄几句,俞典华竟径直招呼人上去接木箱了:“还不快给诸位递碗水喝,这大热天的。”

苏宝儿在一边不禁失笑,刚看俞典华那模样,还以为是修行到家了,结果原来只是眼睛不看,下手却比谁都快。

“请,诸位请进。”

众人进入山门,拾级而上,莫鹤生虽体弱,但也坚持步行上山,谢绝了俞典华找人抬轿的提议。

青城山不愧是洞天福地,夹道青葱叠翠,花鸟蝉鸣,偶有瀑布直下之声,溪流泠泠作响,犹如误入仙境。

越往上走,身边仙雾便更是浓厚,四人随同俞典华缓步而上,途中向俞典华禀明了来意。

俞典华听罢之后,一是惊于自己所赠的《清心经》竟能派上用场,救苏宝儿一命,二是对张大天师是否会接见外人而感到犹疑。

“不是贫道不愿帮诸位,但是实在是天师不见外人已有数年,近日又在专心准备罗天大醮,恐实在抽不得空来。”

苏宝儿不干了:“俞道长,我们可是敬献了两万两香火钱。”

“诶,苏姑娘您这话说的,香火钱是献给诸天神灵的,与天师何干呢?”

“嘿,你……”

苏宝儿作势就要去揪俞典华的胡子,俞典华连忙找补:“不过我必定会将诸位的诉求转达给天师的,待忙完罗天大醮,天师有空了,兴许就能与诸位一叙了。”

“再者,我天师道一心修道,恐怕不能帮二位强筋续脉,怕是诸位要白跑一趟了。”

“你说了不算,得你们天师出来说才行,要多少钱,莫鹤生都出得起。”

盛桃也有些着急,心道这帮臭道士无非就是想再多讹点钱,他们桃仙寨出不起,知闲山庄还出不起吗,一人出银子,两人同治,这波不亏。

顶多他们要南岭路权,拿去就是,反正以前常氏在的时候,他们也能在南岭畅通无阻,怎么算都都还是他们桃仙寨占便宜。

莫鹤生瞥了盛桃一眼,一时无语。

众人随俞典华一同抵达前山建福宫,递了名帖后,又随他千回百转,抵达了清虚宫前殿。

这一路上皆是张灯结彩,五色幡铺得到处皆是,还有无数符箓、彩旗、铃磬、香花,而清虚宫就是大醮举办之地,也是张天师偶尔的修道之地。

“诸位稍候,贫道先去向天师通报一声,随后再让人领诸位去居所。”

四人在清虚宫外四处张望打量,盛桃从怀里掏出一颗果子,百无聊赖间,目光忽被宫殿门外的两侧对联所吸引。

手中那颗果子啃了一口后就再无暇吃第二口,她目光微有闪烁,最后又淡淡收回。

林默之却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他循着盛桃的目光看去。

那两侧的对联上书:

栽竹栽松,竹隐凤凰松隐鹤;

培山培水,山藏虎豹水藏龙。

这是青城山上楹联无数,这不过是广为流传的其中一对罢了,并非有什么稀奇物件,但是这联的字迹却有些眼熟。

这时,俞典华已经从殿中问完话了,正火急火燎赶了回来:“诸位,天师回话,说是罗天大醮之后,可与莫公子一叙,不过桃仙寨的苏姑娘嘛,怕是不行。”

盛桃回过神,凶道:“凭什么?我们桃仙寨招你们惹你们了?”

但是俞典华话锋猛然一转:“除非,桃仙寨补上当年盛大当家砸毁青城山的修缮款项。”

盛桃和苏宝儿对视一眼,一时理亏,纷纷不语。

是了,早年盛望山也在青城山上学艺,但是因为戒不了酒,后又酒后杀人,被逐出天师道,好像确实是在青城山大闹过一场,随后不欢而散。

这事江湖上鲜少有人知晓,不代表盛桃和苏宝儿不知道。

莫鹤生失笑:“无妨,我替大当家补上。”

“当真?”苏宝儿眼睛一亮。

“自然,”莫鹤生笑眯眯地回头,“日进,记得给苏姑娘和盛少当家补上欠条。”

“……”

奸商。

四人跟随俞典华前去后山小住之地前,林默之忽然开口问道:“这宫外楹联,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俞典华随林默之目光看去,回道:“这对联语出自理庵先生,由玉岚师叔……啊,就是疾风将军顾岚之,亲笔所提。”

疾风将军顾岚之,当年与郡主夫人一同战死于久泉。

但他也曾青城山“玉”字辈的翘楚,其岚烟剑名震江湖,其剑法犹如秋岚烟雨一般优雅灵动,却可顷刻之间取人性命。

只不过当年天下大乱,顾岚之为实现救世之愿景,自请退出师门,舍弃“玉”字排辈,代“之”字以示自己为天师道外门弟子。

“之”,字面上无意义,却是一种居于门外修行的道门弟子的共同标识,以示对天师道老祖“太清玄元”的敬意。

听到顾岚之的名字,盛桃不禁浑身一震,她仰头又往那对联语看去,硬生生忍住抬手抚摸那幅字的冲动。

莫鹤生点点头:“原来是义父的字。”

“别瞎喊。”盛桃眼刀横来,“你不配。”

说罢,她甩袖提刀率先而去。

莫鹤生莫名又挨了顿骂,苏宝儿赶紧牵住莫鹤生,安慰道:“她就是没睡好,又乱发脾气呢。”

随后有些担忧地看向盛桃的背影。

她的背影一如既往地坚毅果敢,仿若可以挑起世间所有的重担。

但苏宝儿知道,她也是个女人。

一个和她一样,亲眼见到父母死状的,在世上孤苦伶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