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秘事

步罡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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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典华将众人安排在后山的几间客房之中,一出来便是满园竹林,院墙外的紫藤犹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几个人都不是能坐得住的人,刚把东西放下,就开始漫山溜达。

青城山如此洞天福地,自然有很多著名景色,什么龙隐之峡,掷笔深槽,三潭雾泉等等,俞典华找来个机灵多话的小道士带着他们到处游玩,山上各种著名景点的故事手到擒来,讲得绘声绘色,让众人听得饶有兴味。

只不过盛桃一直表现得兴趣缺缺,逛到一半之后就离开了。

苏宝儿明白盛桃。

毕竟,青城山对于她来说,是故地。

这里,是她的父亲顾岚之从小长大的地方,难免会牵起盛桃心中一些不快与惆怅。

约莫到傍晚,该去用晚饭的时候,盛桃仍然不见人影,苏宝儿便跑出去找人。

莫鹤生还在和俞典华交流感情,更准确的说,是在谈生意。

林默之也是一回屋内,就不见了人影,苏宝儿踩着她的绣花小鞋,啪啪哒哒地就冲了出去,双臂挽着一条荷粉金花的披帛,头上的淡粉珠花栩栩如生,顺着跑跳如扇动翅膀一般的蝴蝶,呼之欲出。

莫鹤生分了点神,余光瞥到了苏宝儿提着裙子飞奔而出的背影,犹如一个降临人间的活泼小仙女,嘴角的笑意不禁更浓厚了些许。

苏宝儿名义上是去找盛桃,其实寻找路线的目标非常明显,简直就是笔直地通向前山山顶的清虚宫。

张大天师现在不想见他们,她还不能先自己找过去吗?

她七拐八绕,专往小路里钻,然后再混到大道上去,径直绕到了前山,随后一个飞身,就着苍天巨松,滑到宫观屋顶,屋顶上长满了青苔,有些滑脚,她小心翼翼地窜到后方主殿,潜入廊下,倒挂在木梁上,偷偷往内看去。

主殿中供奉着三官大帝,只有一人跪坐在正中心的蒲团上,一手持拂尘,另一手结印,似是在念念有词。

苏宝儿看不清那人的正脸,只知他穿的青色道袍似乎要比其他道士更加华丽一些,而且头上带着特别高的帽子。

他就是张大天师吗?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正在苏宝儿思考要否翻身而下,唐突此人时,这道长竟突然开口了。

嗯?

苏宝儿看了看四周,他在跟别人说话,还是在默念经文?

“世人皆以为,太清道德天尊的‘贵以身为天下’之意是指:珍惜身体是为了治理天下。其实,此话还有另一版本,即‘贵为身于为天下’,此话之意是指:要将身体看得比天下还重要。姑娘以为,何种版本说得更有道理呢?”

姑娘?

苏宝儿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哪里有个姑娘。

这道士,是发现她了吗?

她趴在房梁上按下不动,这道士便背对着她,自顾自地说道:“依贫道拙见,天尊本意是说:天下至大至重,一个连天下都不稀罕的人,其实也就是一个没有权欲,没有野心、不懂贪婪之人,如此才能放心将天下交付于他。”

“苏姑娘,你是这样的人吗?”

苏宝儿心下一怔,既然此道长已然点名道姓,她也就不再遮遮掩掩,而是翻身下梁,立于这道士身后。

“苏宝儿见过张大天师。”

张大天师依旧没有回身,他的声音宁静致远,犹如古潭一般波澜不惊,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威压,却又情不自禁肃穆,不敢不敬。

“可是,你如此透支内耗自己的身体,又怎能称得上是‘贵为身于为天下’之人呢?”

苏宝儿心下疑惑,她恭身问道:“天师,我不知您说的天下不天下是何意,我如今身缠顽疾,经脉脆若折枝,若照贵派《清心经》调息可有缓解,不知天师可有解救之法?”

张大天师背对着苏宝儿摇了摇头。

苏宝儿心中一沉。

“西有司命,东有河伯,南有山鬼,你若已经行动,又怎能任己油尽灯枯?回去吧,贫道帮不了姑娘。”

本来苏宝儿此番前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张天师对她摇头时,她便已知后果,可张大天师突然提及九歌各支名目,且都是已明誓要追随自己的九歌名目,让她如何不惊疑。

但是,天师道绝非九歌中人,他怎会知晓如此秘辛?

她不禁将手抚上腰间的凤归刀,如今她不敢轻易动用七彩霓裳和玄晖索,但光用体术行刀也已足够。

可是她刚要拔刀,却好像有万斤威压压在她的手上,刀根本出不了鞘。

苏宝儿不由惊骇。

“张大天师意欲何为!”

良久,天师才说道:“你同她很像,孰轻孰重,总是掂量不清。”

“她?”

他缓缓从蒲团上起身,转过身时,脸隐藏在阴影中,苏宝儿只能看到他直挺的背脊,和英俊的面部轮廓。

苏宝儿手脚不能动弹,心生反抗之意:“是,就算我是你口中那有权欲,有野心,懂贪婪的人,那天师您又如何呢?”

“你们的天尊也说过,‘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你这大操大办罗天大醮,不就是争吗?你我又有何区别?”

闻言,张天师大笑起来。

“牙尖嘴利。”他拂尘一甩,“罗天大醮期间,就别再来了。”

苏宝儿顿觉一阵强风扑面而来,她脚趾离地,直接被掀翻了出去,但甩出宫观院墙的时候,身下又好像有阵微风托住了她的身体,让她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

就仿佛生了一场幻觉,等她醒来时,她仍在清虚宫外。

张大天师,好高深的功夫,而她却是连人家的脸都没看清楚。

苏宝儿挠着头下山,顺着花香竹影四处溜达,忽听不远处不仅传来水声,还有舞剑弄刀的声音,她心中好奇,顺着声音一路循去,便见如银河落九天般的瀑布对面山石上修筑了一处高台,高台上约有十几小道士,正整齐划一地练剑排阵。

这些小道士使的剑法十分空灵,步法则颇为奇诡难测。

苏宝儿驻足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高台边上的一棵老树粗干上卧着一人,那人头戴竹编斗笠,一席绛色劲装,袖口用黑色绑带束紧,正摇晃着一条腿喝酒。

苏宝儿这才想起来自己这趟跑出来,正是要喊盛桃回后山吃饭。

她还没绕过去,就见另一方位的林默之也已驻足良久,他的目光看似是在看高台上练剑的小道士们,实则好像越过他们,看向了盛桃。

林默之什么时候出来的,也是来喊盛桃吃饭的吗?

忽然盛桃从树干上坐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纵酒过度后的红晕。

“错了。”

她高喊一声。

小道士们闻言朝树上看去,见有人在树上看他们练剑已久,他们竟无一人察觉,于是叽叽喳喳起来。

“你是谁,你怎么上山的?”

“罗天大醮期间不许外人入山,贫道要去叫师父过来了!”

“哪里有错,这可是步罡踏斗!”

盛桃用小指掏掏耳朵,酒葫芦随手一扔,空手折下一根树枝,飞身而下,落于高台的正中央。

小道士们警惕地以盛桃为中心散开,将她团团围住。

“你们师父呢?没人看着你们练剑,就是错了也不自知。”

“罢了,我一时兴起,就给你们示范一次,看好了。”

盛桃以树枝为剑,一步踏出,赫然就是“三五飞步之术”,她的脚下仿佛凭空生出一张天罡图,她的步法轻灵诡异,手上的剑则更为空灵,灵动之处又显凌厉,配合着天罡步法,每一剑都落在难以想象之处。

她剑花频挽,使得让人眼花缭乱,她脚下若有星辰,手中亦如是,好似她已然置身于星河之中,又好似浮于虚空之中,随不知形的风任意飘**。

“心通九星,足蹑九灵,身全九炁,如此,自能通达。教你们列阵的剑法师父,没说过吗?”

盛桃一套剑法示范完,长身立于高台正中心,她的周边好似掀起一圈风,扬起细微的沙尘。

“好!”众人本来鸦雀无声,人群中忽然有个小道士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起来,但马上就遭到周边的白眼,声音连忙低了下去。

“好什么好?”有人低声训斥道。

“可他使得真是步罡踏斗诶!”

“是啊是啊,好像和师父师叔们使得一模一样诶,不,是比他们使得还漂亮精彩。”

因为赞叹的声音越来越多,大家对盛桃的敌意一时也放下了不少,一时间都围了上去。

“敢问少侠如何称呼,怎么会使我天师道的步罡踏斗?”

“看你们练了一下午,自然能看出端倪。”盛桃扬起头,朗声道,“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盛桃是也。”

周边小道士一片哗然:“我知道我知道,桃仙寨的少当家,如今武林年轻一代的翘楚!”

“啊,那上月岱东岛磨崖之巅的双刀对决,少当家可有在场,能否跟我们细说一番?”

苏宝儿见盛桃使了一套完整的剑法已然心有不安,看她此时双颊微红,极有可能正醉在兴头上,赶忙上前去想把人拉走,谁料林默之动作比她还快。

“盛桃,你为什么会用剑?”

林默之持枪而立,冷若寒霜,一板一正地问道。

“呃啊?你问老子为什么会用剑?”盛桃扔开树枝,抽出背后背着的黑背砍山刀,扛在肩上,戏谑道,“老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就是你那家传的凌空刺云枪,我也未必不会使。”

林默之握紧自己的双钩银枪,眉宇微蹙。

“怎么,想跟我过过招?”盛桃扬眉挑衅。

“你可悠着点吧,喝醉了就别乱逞能,走走走,赶紧回去吃饭了。”

苏宝儿及时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忙拉架,但她一出现,小道士们又围了上来。

“姐姐,难道你就是‘桃花刃’,那个使出震寰斩第三刀的宝儿姑娘吗?”

“哇,真的吗真的吗,听闻这个苏姐姐前脚刚在万蝶谷的赏蝶大会上崭露头角,后脚就在越州刀砍倭寇,脚踏海盗,便是赵大帮主都要拼尽全力与之一战呢!”

“是真的!我中午听俞师伯说山里来了几位桃仙寨和知闲山庄的客人!”

“哇,我们这是见到桃仙寨的小双刀了吗!当真是男俊女美,让人大饱眼福!”

“那个大哥哥提着双钩银枪,莫不就是林小将军?”

接着众人又是一通赞叹不已。

苏宝儿被小道士们叽叽喳喳的赞叹声围得满脸通红,而盛桃和林默之却仿佛眼中只有对方一般,对各路吹捧充耳不闻,大有敌不动我不动的架势。

“走啦!”

苏宝儿用上了劲,拉着盛桃迅速逃离人群。

林默之的目光追逐这她们的背影,忽道:“喂,你的剑法……”

盛桃没听见,已经被苏宝儿拉着走远了。

林默之蹙眉持枪,垂眸扫了四周一眼,周边娃娃般大小的小道士们纷纷噤若寒蝉,不自觉地给他让开一条道。

他循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快步离去,心中却疑虑丛生。

盛桃刚才使的剑法,表面的确是步罡踏斗,但内里的真气运转,和衔招的细微之处,都似曾相识。

就跟,义父的岚烟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