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是在准备毕业考试的时候,在大戏院附近的街上遇到的岑雪。
大热天的,她却穿着一身新裁的长袖法兰绉花旗袍,瘦了许多,面上擦了厚厚的一层白粉,涂着鲜艳的口脂,江晓媛许久没见她了,便惊喜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小雪?好久不见!”
岑雪讶异地抬头,见是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啊……好久不见。”
她们两人自小便一起长大,个性却天差地别。
岑雪家中几代都是读书人,曾祖父辈上更是出过高官,虽然家境清贫,但岑雪的父亲自小读着圣贤书长大,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便随着当前的新潮做法,将女儿也送去开蒙,但他为人正气,对女儿的教导也严苛。
“男儿守忠,女儿守洁,咱们岑家,世代书香门第,忠诚与清白,无论何时都乃安身立命之道,永不可违。违者便是背祖忘德,永为家族之耻。”
故而岑雪自小便谨小慎微,谨记男女大防,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越,哪怕进了新式学校,也仍旧记着父亲的教诲,联谊会上也不敢多和男学生说话,以致于被不少同校女生耻笑,说她是“遗老做派”。
每当这时,江晓媛总会站出来维护她:“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的,念着洋诗洋文,又有几个是真为自己念的?还不是为着将来能够嫁给个门第高贵的公子哥,做个会客厅里的太太?叫人家遗老,你们呢?你们要真敢自己梳起头做姑子,我就高看你们一眼!”
江晓媛是那一批女学生里唯一一个想要考去男女混校的学校的。
她听人家说,南京、北平那边新立了一批大学,收男学生,也收女学生,她想去读那样的学校。
“我读书,不为嫁人生子,即便身为女子,也可为国家之栋梁。”
她的父亲是大使馆的英文翻译,所以她的英文也很好,不过她不想做女翻译,她想学法学,做个女推事。
“民国虽有法,可没几个是为女子立的,大抵是因为推事、辩护皆是男子。既为男子,便不可能切身为我们女子考虑,法条也大多维护他们自身的利益。若我将来能为女推事,定要为我们女子立法,勒令天下女子都必须被送入学堂、读书习字,毕业之后婚嫁自主,自谋差事,不必听命于父兄,不至沉湎于灶台,为我民国堂堂正正一公民。”
每每这时,岑雪总要笑着说她不像女学生,倒像个“革命党”。
一个谨小慎微,一个又离奇叛逆,这两人能自小搭着一块儿长大,也算是个奇事。
江晓媛是知道的,岑雪有了心上人,是联谊会上认识的,姓王,名叫王子诚,是芦城第一军校的学生。
她拿这事打趣岑雪,却被她惊惶地捂嘴:“别……别乱说,媒妁之事未经父兄,怎……怎敢……”
“好好好!”江晓媛笑了,“你快赶紧让你的王郎上你家提亲去吧!”
可惜没等到王子诚去提亲,岑雪就和王子诚断交了,和一个姓何的公子哥搅合到了一起。
江晓媛不喜欢那个何青培,一再提醒岑雪这人就是个花花公子,可岑雪却总是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总是这么说。
岑雪性子很执拗,一旦她下定决心了,三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江晓媛也没办法。
再往后有一天,岑雪便突然退学了。退学的手续还是她父亲来学校办的。
他说,岑雪已经定了亲,日后便要结婚在家,相夫教子了。
江晓媛有些叹息,岑雪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
她本以为她和岑雪就此便要断了联系,没想到却忽然在街上重逢。
“我听你父亲说,你要结婚了?行吧,虽然我还是不喜欢那个姓何的,但既然是你选的……”江晓媛感慨完,埋怨了一句,“不过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句,就一声不吭地退学了,又联系不上你,害得我还以为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你要跟我绝交了呢!”
“怎么会……”岑雪笑道,“晓媛,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哎……”江晓媛说着,随即惊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腕,“不过你瘦了好多啊!是因为快结婚了,想要保持身材吗?”
结果,她这么一握,岑雪居然轻轻地“嘶”了一声。
“你怎么了?”江晓媛一惊,下意识掀开她的袖管子,“啊!你手怎么……”
“没什么。”岑雪飞快地手抽回来,然而已经晚了,江晓媛已经看到了她手腕上裹着的纱布,“就……做饭的时候不小心,被菜刀划伤了而已。”
江晓媛不信:“切菜的时候再不小心,受伤的也和该是手指,怎么会切到手腕子上去?小雪,你这人一向不会撒谎,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找他去!”
岑雪和她自小一起长大,知道她自小便是这般嫉恶如仇的性子,生怕她真做出什么事来,连忙道:“没人欺负我!你别……”
江晓媛看着,心内忽然涌起一个不好的猜测,她按住岑雪的肩膀,急问道:“是不是姓何的干的?他打你?!”
岑雪的面色忽得煞白,像是证实了江晓媛的猜测。
江晓媛怒道:“我就知道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别问了……”她捂住了脸,手上的珍珠小包滑落摔在地上,断了丝线的珍珠“扑棱棱”地,滚了一地,“别问了……算我求你……”
江晓媛怎么也没想到,这场所谓的“浪漫爱情”,源自一场侵犯。
岑雪当初是在某次联谊会后,被何青培下药侵犯了。
她醒来时惊慌失措,何青培却含情脉脉地告诉她,他仰慕她很久了。
于是,今日是一束玫瑰,明日是包下整个放映厅,后日是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到处撒情书。
如今是民国新时代,年轻男女为表达对包办婚姻的叛逆,欣赏一切浪漫大胆的行为。越是出格的,为伦理束缚所不齿的,越是他们所钟爱的、追求的。
何青培的行为赢得了几乎所有同学的好感。
在她们眼中,何青培就如同莎士比亚剧里甘愿为爱而死的贵族公子罗密欧。她们开始自发地为何青培递送情书、鲜花,为他说好话。
“岑雪,你就答应他吧。”
“是呀,小雪,你就是性子太闷、太保守了,平日里也不见你和男同学说话。”
“这都是民国新时代了,咱们新时代的女学生,可不兴家长包办婚姻这一套啊。”
……
“你真的……喜欢我吗?”
“当然了。”何青培心不在焉地答道,这话他已经和无数女人说过无数遍。
他是个文明人,欣赏你情我愿的爱情。
当然了,爱情是自由的,如果消失了,那就去找下一个。
“那……”岑雪讷讷地低下头,“你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
“提亲?”何青培愣住了,“为什么要提亲?”
“可你不是喜欢我吗?而且你已经夺走了我的身子,那……”
“小雪啊。”何青培亲昵地揽住她的肩膀,“咱们是新时代的人了,思想不能这么迂腐。人家洋人都说了,婚恋自由,喜欢就一定要结婚吗?”
“可是……”
“咱们可以先谈恋爱嘛。”他说道,心里却已经在思考如何摆脱掉这个麻烦了,“等时机合适了,我们再禀明父母,看看结不结婚嘛!”
岑雪相信了他。
也或许,对于她来说,除了相信他之外,别无他法。
再后来,岑雪怀孕了,当她满怀欣喜地告诉何青培时,他慌了。
他一边稳住岑雪,一边找到自己的家庭医生纪寒声,希望他能给自己搞来一些“拿掉孩子”的药。
然而,何青培并没有想到,纪寒声的药还没来,岑雪的父亲就先发现了这桩丑事。
岑父大怒,要求岑雪立刻回家,要么,让那小子立刻写下婚书,要么,她便同那混小子断了往来。
其间,岑雪寻过几次死,饱受折磨,而岑父托人几经辗转,终于找上了何青培的祖父何树云长官主持公道。
何树云担心事情闹大自己面上无光,严厉斥责了孙子的荒唐行为,并答应即刻迎娶岑雪过门,何青培虽然不甘心,却也惧怕祖父威严,只得按头认下。
……
“其实,我也理解他为什么打我。”岑雪感叹道,“他喜欢逗那些小女孩玩,现在有了我,他祖父管着他,断了他的路,他心情郁闷,发泄在我身上,也是应该。”
她们两人正坐在法租界的咖啡馆里,用勺子搅动着杯里的咖啡。
江晓媛沉默着,忽然猛得一摔咖啡勺,金属勺子砸到杯子里,发出“当啷”一声巨响,把边上一个金发蓝眼的洋人给吓了一大跳。
他用蹩脚的汉语说道:“这里是法国,你们不要在公众场合吵闹。”
江晓媛本就在气头上:“这里是中国,请你不要反客为主!”
那个洋人听不懂“反客为主”这个词的意思,嘟囔了一声洋文,大概是在骂人。他气冲冲地扔下钱走了。
岑雪明白,江晓媛是在发泄。
怒其不幸,哀其不争。
接下来,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无所谓了。”岑雪抬眸静静地望向窗外,街道上往来皆是时新的打扮,百货公司的广告上挂出了“新时代摩登女郎挚爱品”的招牌,时代的车轮仍旧在朝前不断行走着,而她却已然成为了碾碎在轮底的粉屑,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反正木已成舟……何家挺好的,吃穿不愁,我已经过得比很多人都强了。”
江晓媛第一次觉得,她似乎完全理解不了她的朋友。她们明明从小一起长大。
那一别之后,江晓媛心中就一直惴惴不安。
她本想劝岑雪和何青培分手,可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
腊月前夕,她的入学申请已经从南京寄回,学校同意了她的申请,并寄给了她录取通知书。
她正想着要不要和小雪分享一下这个好消息,便接到了学校的通知,说是有一个叫“岑雪”的往后勤处打电话,说有急事找她。
她去后勤处,接起电话:“小雪,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我跟你说,我……”
电话里传来岑雪平静的声音:“晓媛,再见了。”
“你怎么了?”
“……”
“小雪?”
“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
江晓媛心中有些慌乱。
她不知道那句“再见”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直觉,岑雪会做傻事。
她急匆匆地向着记忆里何青培租住的那座公寓大楼赶,被大门口的守卫拦下:“干什么的?有预约吗?”
“我朋友住在这里,我有急事找她!”
“那你联系主人下来接你,否则不能进去。”
江晓媛急得团团转,她决定去大街上找一个电话亭,再给岑雪打通电话问问。
恰好,在跑过大戏院转角的时候,她遇到了上街准备年货的岑雪母亲。
“伯母!”
“你是……晓媛?”
“伯母!快去小雪那儿!小雪有危险!”
“!”岑雪母亲当即扔下了年货。
然而,当她们重新赶回公寓楼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楼外面乱成一团,何青培叫了医生,他的胳膊受伤了,被划了一道极长极深的口子,人甚至还没醒酒,不停地嚷着:“这女人居然敢捅我!看我……”
岑雪母亲扑上去:“小雪呢?我女儿她怎么样了?!”
“哦,是你啊老太太。”何青培眯着眼睛,似乎终于认清了她,“她啊……我没注意啊……可能死了吧……一时手重,不好意思啊……”
江晓媛愣住了,仿佛灵魂在瞬间被抽空,但她甚至还能听到岑雪母亲凄厉的哭声。
“你这个天杀挨刀子的——你要给我女儿偿命——!!!”
吼叫着的岑母被赶来的巡警按住。
何青培在那群巡警面前趾高气昂地颠倒黑白:“就是她们!她们几个蓄谋拿刀子捅我!你们快把她们抓起来!”
巡警以“寻衅滋事”为名,将两人给关进了大牢里。不久,闻讯匆匆赶到的江父和岑父,将两人给保释了出来。
江晓媛一出来,便嚷嚷着要替岑雪打官司,讨回公道:“事先有加害行为,加害过程中遭人反抗,却反手将人刺死,根本算不上自卫,他官司输定了!”
她父亲却并不看好她:“这很难,你还只是一个学生,他们会有无数种方法让你连那个地方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江晓媛不信:“大不了,不让我给小雪辩护,我就站到原告席位上去替她父母争!”
在城内轰动一时的“自卫反杀案”开庭了。
最终站在原告席位上的只有岑母一人。
岑父觉得,读书人对簿公堂,有辱家风,不愿出席,而江晓媛,他们先是以她尚未取得律师行业联合会的认证以及未通过考试而拒绝她出任岑雪的辩护律师,其后,又以岑雪父母健在,与原告并无亲属关系而拒绝她出任原告方,只接受她作为证人短暂出庭。
江晓媛没有创造奇迹。
他们毫无意外的惨败。给何青培辩护的律师在整个芦城都颇有名望,几个陪审团又不愿得罪远在南京的何长官。
礼不下庶人之子,刑不上大夫之家。
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
就在她绝望之际,那个穿着红裙、自称是记者的女孩站到她的面前:“江小姐,我有一笔交易想和你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参与?”
江晓媛撕掉了她的录取通知书。
“……好,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