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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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现在。

白陈君疑惑:“有一个地方,其实我不太理解,听你的描述,岑雪个性保守柔弱,哪怕被侵犯也最终选择了顺从何青培,以她的性格,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要对何青培动刀子呢?”

江晓媛摇头:“是啊……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诸位,是怎么认识的?”白陈君望向众人。

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遥记得许宛风案时,她当时一直想不明白,许宛风是如何搞到那些价格高昂的化学用品,想到那些她绝不可能想到的杀人手法的,不过后来被证实,是程三平的儿子程显帮了忙。他最后甚至还出手放了许宛风一条生路。

那么这一次呢?

这些人中,李明凯在妹妹过世后,仍旧和何青培走得近。何青培不是傻子,如果李明凯在明面上和他的“仇人们”厮混在一起,是必然会引起何青培的警觉的。同理,纪寒声也是,他知道何青培太多的秘密,无论如何何青培都得盯着他。

设置机关,拉闸断电,在黑暗中利用地形完成联合作案,哪怕李明凯和王子诚可以解释为军校生训练有素,配合默契,那么与他们本就不太相熟的纪寒声和江晓媛呢?他们能够在未经演练的情况下,完成这样默契的配合吗?

还有,断电用的鱼线和铁环,直到现在,仍旧没能在任何一个角落或人身上搜到。

白陈君现在唯一能够锁定的人,就是唯一在断电之后去过电闸的人——那个军校出身的女调酒师丁桥。

丁桥作为舞厅员工,熟悉地形,也方便帮助他们设置机关,在机关生效断电之后,又借故修电闸去往走廊,想了某种办法处理掉上头的装置,一切都是再合理不过。

于是她抬起头来,正打算出声询问丁桥,忽然……

她的视线无预兆地和不远处的林老板相撞。

随后,林老板扬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白陈君一时如遭电击,顿在原地。

不对……刚才的推断似乎有哪里不对……

如果要靠随机借火推出一个替罪羊,那么至少应该确认,在场有人带火,还要保证,带火人所在的位置,不能够离他们几人的位置太远。

每个进入舞厅的客人都以安全检查的名义被搜检过随身物品。

每个客人进门后所在的位置,都由门口的侍应生安排指定。

这些事情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可控,但是对于某一个人来说,它们却是完全可控的。

那个人就是——舞厅的老板。

这里只有她能有权利要求这么做。

她好像想起来了,那时她在小摊上遇见林老板,对方将报纸留给她之前,露出的也是这样的笑容。

她以一个侦探的敏锐,捕捉到了这两个笑容之间的相似性。

“哐当。”

大门在此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白陈君的思路也就此被打断。

倒计时结束,何长官,已然抵达舞厅现场。

“骨碌碌……”

一个秘书模样的女人推着一辆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位身着中山装的老人。老人看上去约莫六十岁的模样,头发花白,一双手更是饱经风霜,看样子早年间吃了不少苦,也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有何青培那般的子弟。

白司令打一看到何长官进门,那司令的臭架子就塌了,他匆匆地跑过去,仿佛是人家家里的孝子贤孙,其形态颇有之前方武苟对他的神韵。

白司令原地立正,冲着轮椅上的老人敬礼:“报告!芦城警备司令部白半城,向您请示!”

推着轮椅的女人答复道:“白司令,我是陪同何长官来的秘书。”

白司令望着那轮椅,斟酌着问:“何长官这是……?”

那女秘书的表情有些沉痛:“出了这样的事……长官一下子打击太大,中风了。”

“啊……这……那您何必大老远跑来,先养好身体才是……”

“毕竟,小何少爷是长官最疼爱的孙子,再怎么样,也要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只见老白和那位女秘书一来一往,倒是没听见那位何长官张嘴说一句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太大的打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身体到了这个份上,还能大老远飞过来给孙子报仇抓凶手,白陈君的目光转向那几人。

凶多吉少……

当初对金小姐以及对许宛风的那股懊悔又一次强烈涌出……

这几个人做错了吗?没错,何青培就是个罪人,他无耻、卑鄙、下流、蛮横,要不是他是高官之后,他早该被抓进去,可因为他的出身,没有人审判他,于是他才会被别人审判。

他就是活该……

不!

她随即又在脑海中拼命摇头,绝不能这样!

如果开了这个先例,可以凭私怨去审判他人,那么人人都能这么做,私刑不被约束,那会有多少人靠自己的一己之私随杀人,随意处决他人?这就完全和她最开始的想法背道而驰了。

当初母亲离世后,流落在外病重的她被广州城内一户人家捡到。那户人家很穷,但对她却很照顾,悉心照料她到被白司令的下属找到。

那是1926年,轰轰烈烈的北伐刚刚开始,四下皆匪,举国混乱,制度崩溃。只要你愿意打着正义的旗号拉起一只队伍,你就能占山为王,占城为主。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面到普通人的苦难是怎样的——无穷无尽的征税,无穷无尽的占领和打家劫舍,什么东西都可以抢,什么东西都可以烧,仅那一个月,那户人家就遇上了至少八拨进城的“总督”、“司令”。

来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的法,来一个人就是一个人说了算,毫无王法,也不讲道理。

私刑与私欲带来正义了吗?没有,它们会成为特权者变本加厉的借口。

凭着私欲随意处决他人,那是军阀才会做的事情。

自那时起,她就下定决心,她是司令的女儿,她有好的出身,受着这个国家的恩惠,就理所当然地要为它做更多的事。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是达者,这是她的义务。

那头,方武苟已然拍起了马屁。

“听闻何长官早年是做蚕丝制造生意起家……”

他说到丝织生意的时候,白陈君惊讶地转过头来。

方武苟又道:“成立了江南一带最大的丝织厂,再后来受邀做了经济委员。您白手起家,成为一方巨富的故事,鄙人和司令都十分钦佩,如果有机会的话,还希望能够邀请您多停留一些时日,我们也好尽地主之谊。”

千穿万穿,总之,马屁不穿,在马屁学上,方队长绝对是个中泰斗。

“多谢白司令的好意。”女秘书操纵着轮椅往后退了一小步,“何长官本就病体缠身,押解了犯人,还需速速赶回南京治疗。”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白司令也不好强留。

“这边押着的几位都是凶手,具体的案卷我会差人记录好了给您发往南京,您要是需要的话,人您可以先带走。”

听到他这么说,轮椅上的何长官终于屈尊降贵地点了点头。

女秘书颔首,指使警员们:“把人押到机场,我们带回南京去。”

“等等。”白陈君突然几步上前,到了何长官的轮椅跟前。

她怔怔地望着那双垂在膝盖上的手。

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秘书警惕地上前拦了一步:“白小姐何事?”

满屋子的人的面色都极其诧异地转过去。

那一瞬间,白陈君看到了纪医生眼中的欲言又止。

一时间,她又犹豫了。

这片刻的犹豫间,何长官抬起手,队伍不再停留,尤其是推轮椅的秘书,几乎步步生风。

一行人匆匆而来,又飞速而去。

随着大门关上,大厅内的众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瘫软下来,明明只是几个小时而已,却恍若度过了半世纪那般漫长。

有人试探提议:“那……咱们散了?”

“散了散了。”

“今日之事真是晦气。”

“明明是我请您来玩儿,结果让您碰上这样的事,真是不好意思。”

“无碍,毕竟您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命案。”

众人相互寒暄着,预备离开。

白司令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方武苟正瞄准机会围着他说笑话,没了桎梏的白思年不顾老爹在场,匆匆几步缠上了那个叫丁桥的调酒师,林老板面色镇定地指挥手下人清理大厅,发放酒水券安抚客人。

白陈君叫住了预备离开的林老板:“林老板留步。”

林老板被叫住,极有礼貌地转过头来,头上的珍珠流苏,仍旧是没晃动个一星半点。两个之前从未谋面过的陌生女子面对面站着,眸藏深意却又皆是一言不发。

最终,林老板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她玩笑道:“白小姐似乎很喜欢喊人留步?”

白陈君却有些答非所问:“林老板知道养蚕女吗?”

“养蚕女?”

“当初女校组织校内女学生祭拜嫘祖,带我们去参观养蚕制丝的工坊,当时我就发现,那些养蚕女因为常年苦劳,面色衰败暗沉,但无论面色如何,她们浸泡在制丝水中的手却是异常得光柔细腻,哪怕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手也与面容极不相称。我当时好奇,回校后便问了我的老师,她告诉我说,那是因为蚕吐出来的丝线泡在水中清洗时,会在水中稀释出大量被称为蛋白质的东西,这种东西,能够丰润衰老的细胞,填平肌理表面的沟壑,这才使得这些养蚕女即便年岁渐长,手部的肌肤也始终如年轻女子般光滑。”

林老板:“白小姐想说什么呢?”

白陈君:“何长官那双手,像是吃过不少苦。”

何树云的手指节粗大,手背粗糙,凑近看有不少细小的划痕。何树云年轻时经营丝织业,起步之时自然少不得要亲下工坊,家业渐大后,家中自然也有仆从伺候,不大可能会有那样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更有趣的是,当白陈君借着问好,凑近低头将自己的手与“他”的手暗自比较大小时,发现这位老年男性长官的手居然同她差不多大小。

所以,那是一双老年女性的手,还是一双年轻时吃过不少苦头的老年女性的手。

林老板听完勾唇浅笑:“这世上如白小姐这般生来便在锦绣堆中,一路顺风顺水,安然无虞长大的,自然是极少数。”

“……”

“在下今日损失不少,还得去找管账的核对一下账本,白小姐若是没事了的话,我就先失陪了。”

她袅袅娉婷地走了,带过去一阵名贵香薰气味的风。

她听懂了,可她没有否认。是她。

白陈君追了上去。

“还有事吗?”林老板回过头。

“你之前为什么留报纸给我?”

“之前?什么之前?哦,我想起来了,我和白小姐见过。”林老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说那份报纸啊,买了,忽然发现没兴趣了,就转手送人了,再说,白小姐不是很喜欢吗?”她笑道。

“我今天来,原本是因为收到了这个。”白陈君举起自己收到的纸条,“有人说要交给我一个东西,让我来您这里等。”

“那白小姐等到您的客人了吗?”林老板笑问。

“没有,但我觉得她一定还会出现的。”白陈君用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方武苟曾经说过,程显没有买凶嫌疑,因为这个花花公子喜欢喝酒跳舞,妓子案案发前一个月内,他曾多次来塞西舞厅请人喝酒玩乐,每次的酒水钱都不低。

“我想要让她明白,她现在做的这一切并不是正义的。”

“那白小姐眼中的正义是什么呢?”林老板挑眉望着她。

“用法律捍卫每个公民的尊严。”

“那如果你所说的法律没有捍卫公民的尊严的能力呢?”

“那就先去捍卫法律的尊严。”

“……”林老板顿了片刻,笑吟吟地开口,“其实白小姐不该去警察局,应该去法庭做法官。”

白陈君听出了她话中的嘲讽:“……总能找到两边都不违背的方法的。”

林老板笑了笑:“那就祝您成功。”

“一定会的。”

两人相背而行。

白陈君预备离开大厅时,被方武苟叫住了。

“陈君啊。”白司令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方武苟的面上带着白陈君熟悉的那股子老油子味的笑,“刚才咱队的小李跑来跟我说,你那个批复下来了,咱们警局可以破格录用你为正式警员,明天就可以正式上班。恭喜你,你现在是咱们芦城史无前例的第一位女警员了!”

“……”

方武苟见她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心下疑惑道:之前不是还嚷嚷着要女警察的吗?现在真让她干又不高兴了?这大小姐也太难伺候了!

她喃喃道:“……我还不配做一名女警察。”

至少,一个真正的女警察,那一瞬间会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是像她一样犹豫。

方武苟:“啊——?”

她摇了摇头。

“呃……白小姐要是觉得每日点卯上班辛苦的话,其实我还有一个法子。”方武苟与她商议,“警察署顾问这个职位白小姐觉得怎么样?您平日里不用上班,不过月钱咱们照给,还给您发一个证明,这样您以后出现场就不用跟人打商量了……您觉得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

“白小姐?”

“那就这样吧。”她重新打起了精神,“方队长,我就给你们做顾问,月钱我不要,如果硬要给的话,那笔钱你们就帮我捐了吧。等我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觉得自己能胜任女警察这个职务了,我再管你要正式的职务。”

方武苟迷惑地挠了挠头:“那你决定了就行呗……”当个警察要啥胜任啊,矫情。

与此同时,塞西舞厅外。

“丁桥,你今天必须和我回学校!”

丁桥瞥了一眼被白思年死抓住不放的手:“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再不松手,我真的会直接把它掰断。”

“你掰断了大不了我找人接回去,反正我不……啊!你来真的?!”白思年嘴唇哆嗦着,不住地“嘶嘶”抽气。他的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幸亏他最近刚挨完一顿军棍,骨头变硬实了不少,这要搁在刚回国那会儿,估计能直接瘫在地上。

丁桥放下手,冷冷道:“我从来不说虚话。”

“嘶……行吧,我原谅你了。”他疼得直冒汗,但仍旧忍着痛,“丁桥……这一年多我一直在和学校里的人据理力争,我告诉他们,如今是民主民国,男女一律平等,如果一个女人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赢过那些男学生,在军校拔得头筹,那么她是男是女,是否冒名顶替,又有多重要?打仗……靠得是人,不是男人。”

丁桥的语气毫无波澜:“嗯,所以?”

白思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成功了……丁桥,我已经说服他们了,你可以重新回去了。你……还可以和以前一样。”

他心中胡乱地想着,就像以前他们还是室友的时候一样。

不对,也不一样,现在的丁桥不叫“丁小军”了,是个女孩儿。或许应该帮她去向学校申请一间独立的宿舍,白天和他们一起上课训练,晚上再独自回去休息。

他们或许还能和从前一样做好朋友,谈心,哦……晚上最好不要,丁桥是个女孩子,大晚上的或许她会觉得很变扭。

“不一样了,白少爷。”丁桥淡声说,“白少爷,接下来我还要忙着去找人修理电闸,外出采购,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没空陪你谈人生理想,你要是表达欲真那么强烈的话,不如找你姐姐吧?”

“丁桥……”

“再见了,白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