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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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舞厅内。

收音机里正放着广播:“日方撕毁《九国公约》已成定局,在国民政府的力挽狂澜下,最终与日方达成一致,预计于明年三月中旬,日方大使山口胜人将作为亲善代表,访问芦城……”

香炉内青烟袅袅,林老板坐在桌边,手指拨动着几个被线串着的模型,这些模型造型别致,有的像是一个微缩版的立柜,有的像是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唱片机……她的手指一碰,它们便都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

忽然,内室的大门被人“嚯”得从外头打开,苏念拎着她的小包欢天喜地地进来了。

林老板抬头,淡淡道:“念念,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敲门?”

苏念吐了吐舌头:“上次损失的酒水钱我去帮你管应掌柜要了,他连着念叨了我一个多小时呢!唾沫星子都快飞我脸上了!喏,这是他给你的。”

上回何青培的单子在舞厅里拉闸停电,损失的酒水并安抚费共计六条小黄鱼,苏念伸手,将四条小黄鱼放到林老板面前,果然,八风不动的林老板表情瞬间有一丝破裂。

“应澄是不会算账了吗?”她伸手从边上拿来账本,“这些根本就不够损失吧?”

一提到钱,她就会这样。

苏念见状,“吃”地笑了一声,又从背后掏出两根金灿灿的小黄鱼:“嘁,就知道你会高兴,这是他补给你的。”

林老板身子靠回椅背,将那两根多出来的小黄鱼也一并收入囊中,淡淡道:“这还差不多。”

苏念好奇道:“说起来,你和应掌柜是怎么认识的啊?他那人婆婆妈妈又啰里啰唆,还爱摆谱,你呢,虽然也爱摆……咳咳,也比较端庄优雅,但是整个人冷冰冰的,你们俩是怎么合计着要搭伙的啊?”

林老板已经重新拿起算盘开始打:“我和应澄不熟悉,我认识的是他的兄长。上一任的应掌柜,是我的老板,你面前这间舞厅,也是他留下来的产业。”

苏念听到这里,属于记者的那份八卦之心蠢蠢欲动:“那……你和上一任的应掌柜是什么关系啊?他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产业留给你啊?”

林老板的算盘声一顿,抬头:“很闲?”

苏念当即收敛闭嘴。

“很闲的话就把这个送到习艺所去。”林老板将一个信封交给她,“客人要的东西。”

苏念看了眼桌上摆着的模型,感慨叹气:“……还是这么快就计划好了,你可真是个天生的大坏蛋。”

“感谢夸奖。”

“啊对了。”苏念走了两步,忽然回头,“还有一件事。”

“说。”

“丁桥逃走之后,警察署那边很快就找到了卖枪的人,而且,那个白顾问好像已经盯上了习艺所。”

“怎么说?”

“客人给我看了习艺所新进的女囚犯名单,我好像看到那个白顾问的照片了。”苏念问,“她八成是想混进去,要戳穿她吗?”

“为什么要戳穿她?”林老板道,“她想查,让她去呗。”

苏念愣了一下,随即回过味来,笑了:“啊,也对,那里可是习艺所,这个大小姐进去了,多半要吃不少苦头吧?”

白陈君被绑着手,跟在几个女囚犯身后,一步一磕绊地走着。

此处是芦城城外的一处小山包,那习艺所便设在那小山包的山尖上,恍若与世隔绝,只有一座小桥连接山尖与下山路径。此时天刚下过雨,山地泥泞,女囚犯们穿的又是跟纸板一般薄的鞋,一脚踩下去陷在泥地里,连脚都拔不起来。

见她越走越晃悠,跟在她身后的女囚有些不耐烦了,推了她一把:“走个山道都走不稳,装什么千金大小姐呢?”

白陈君猝不及防被推得一晃悠,径直跪在了泥巴地上,手掌膝盖触到那软趴趴的湿泥巴,一时间令她头皮有些发麻。

推她的女囚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地上跪着的白陈君:“不是,你碰瓷呢?我就这么轻轻一推,你就倒地上了?”

“怎么回事?”负责送人的狱警是知道白陈君身份的,方武苟事先交代过他,此刻一看这白顾问直接跪地上了,差点就没吓跳起来,刚要说什么,却被抬头的白陈君眼神制住。

狱警想起来,白顾问进来是有任务的。

于是勉强压下那股慌乱,干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将人从地上拽起来:“瞎动什么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嘛?都到这儿来了,还这么横?小心我给你送回大牢里去!”

那女囚怕了,直接噤声,不敢再造次。

白陈君眼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也不尊重人的习艺所,在这些女囚们眼里,却是只有罪罚轻和表现好的人,才能被送到这儿来改造学习,不但能学到一技之长,还能有机会被放出去嫁人。

她们不想被送回大牢里。

白陈君被狱警拽起来之后,终于站直了身子。

她在心中暗自懊悔自己的无能,可千万不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暴露了。

一段小插曲后,一行人继续向着山顶进发。遥遥望着,习艺所那扇阴沉逼促、泛着陈腐气息的大铁门,已然近在眼前了。

大门前,等着一位面相上年逾五旬,穿着银灰色长摆旗装、身材高大的婆子,狱警一见她,便同她打招呼:“钱嬷嬷,今天来得挺早。”

那姓钱的婆子冲狱警弯了下腰:“今日不上工,姑娘们都在房间里休息,我没事,就干脆在这里等你们过来。”

说完,她的视线顺扫过来,沿着几个女孩的脸依次走了一圈:“……唔,这次就这么几个?”

不知为何,白陈君觉得她的视线令人有些不舒服,不像是管教婆子在看即将被教化的女囚犯,反而像是商人在打量待出售的货品。

狱警道:“唉,最近白司令不是在城内加大了整顿力度吗?轻罪的女犯越来越少了。”

钱婆子点点头,转向几个女孩:“说说吧,你们都犯的什么罪?”

“偷东西。”

“我……我也是偷东西。”

“在屋子里接客,没去办证。”

话头轮到了刚才推白陈君一把的那个女人:“主家老爷想办我,我不从,他就寻个由头把我送进来了。那老头子都快七十了,也不打算给我个姨太太,我凭什么?”

钱婆子冷声教训她:“错了就是错了,还把错推到告你的主家身上,主家院子里那么多人,人家老爷为什么偏偏想要办了你?是你蓄意引起他注意,还是你穿着打扮一看就非良家女子?你虽然罪轻,但我看你根本无心改过,训话你也不用听了,先到禁闭室里去呆一阵子吧。”

说着,后头便立刻过来两个跟她差不多打扮的管教,一人一只手,架着那推人的姑娘便走了。

在场的女孩都低下了头,生怕下一个倒霉的是自己。

钱婆子看向白陈君:“就剩你一个了,你犯的什么错?”

白陈君念出她和方武苟早编好的口供:“和男人私奔,然后被发现,就被送到这儿来了。”

狱警接茬:“对,她是这一批里头罪过最轻的姑娘了。”

然而,钱婆子似乎完全不吃这套,她冷笑道:“身为女子,最大的过错就是不守妇道,我看,她分明是这一批里罪过最重的。我看她细皮嫩肉不像是吃过苦的样子,姑娘,我也不难为你,习艺所的规矩,明早之前你背完来找我抽查,若是背不出,你就可以回大牢里了。”

只是背书而已,白陈君并不怕:“好。”

“你们都随我来吧。”钱婆子训话完,将她们领了进去。

进了门,一群穿着灰蓝色囚服的女人们正在院子里清理杂草和垃圾,钱婆子一边领着她们走,一边道:“过两天就到这个月的开放日了,之前进来的姑娘可以按规矩走了,你们也别羡慕,要是表现得好,等过两个月,也就轮到你们了。”

接着众人继续穿过院子,过了一栋大门前带刻饰的三层小楼,又路过一片菜地,终于到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前。这宅子前后窄两头宽,只有一层,看着活像个棺材板。最前面开了扇小门,钱婆子站在小门前对她们道:“这里就是你们的住处,你们先换好衣服,跟我过来。”

一进门就是一条狭窄的长走廊,走廊上没有窗户,一端是墙壁,另一端是间隔相同的十扇房门,门上挂着那种带插销的锁,插销只能从外头拉上。门都是虚掩着的,屋内应该有人。

“五个人一间房,你们几个人去那间空的,至于你。”她叫住了白陈君,“你跟我过来。”

她单独领着白陈君到了一间屋子前,打开了门。听到门开,屋内的人纷纷抬头朝这边看过来。里面没有床,只有并排着的六个通铺位,上头堆满了衣物杂物,乱糟糟的,隐隐还有些味道。

钱婆子宣布:“从今天起,她就跟你们一起住了。”

屋子里目前除开白陈君外,一共有四个女人。

最左边的是一个胖女人,她的身板比较壮实,一个人就占了两个铺位,一个半用来睡,另外多的半个用来堆东西;胖女人边上的那个瘦瘦小小,头发没梳,盖住了脸,不过,**出来的手臂上有不少红肿的伤;再往右的那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陈君,一个劲地对着她笑,就是笑容看上去有些诡异;最里边的那个倒是很正常,个子比同龄女孩儿要高,清秀的学生模样,脸也洗得很干净,脑后垂直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手里正捧着一本书读,听到钱婆子宣布白陈君住进来,还冲她点了下头。

“你叫什么?”钱婆子冷淡地问。

“小白。”白陈君用的是她养的那只鸽子的名字。

“好,小白。十分钟后换好衣服,来教习室。”说完,她便“嘭”得一声关上了门。

说是换衣服,她也没留衣服下来。

白陈君环视了屋内一圈之后,径直走向了那个胖女人堆东西的那半张铺面。果然,面上那肥大的衣服下头还压了件小的,她正预备伸手去拿,谁知那胖子一翻身就直接压在那堆衣服上了。

“请问,能让我拿下东西吗?”

那胖子躺在衣服上闭目养神:“这里哪有你的东西,我怎么没看见?”

“你刚刚翻身之后压在它上面了。”

“哦,这样啊。但我现在太累了,懒得动,实在不行,你要不光着去吧,反正也是一副娇滴滴的小**长相。”

白陈君长这么大从未被人用这种污言秽语说过,不过她忍下来了,她蹲下来,打算自己从那胖子身地下抽衣服,谁知,那胖子睁眼就是一个巴掌甩过去:“小贱货,谁准你上手的?”

那胖子手足有蒲扇那么大,一巴掌过去直接扇到了白陈君的鼻子上,一管鼻血留了下来。边上坐着的三个人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没有一个人出声阻拦。

白陈君伸手擦掉了鼻血,终于明白钱婆子是讨厌她,故意把她放到这间屋子里的。

论体能,这胖子一个至少能打她十个,可是论脑子,十个胖子也比不过她。

她没跟胖子起冲突,而是出门去了另外几个一起来的新人的屋子。五人一间,刚刚那个四个人去了一间屋子,剩下的那个应该就是关禁闭室反省的,她铺面上应该还剩了一件,可以先顶上。

她离开了。

白陈君离开后,最边上的那个辫子姑娘就放下了书:“她是得罪了那个姓钱的才被送到这儿来的吧?”

胖子吭得嗤了一声:“哟,咱这儿什么时候比禁闭室还差劲了,还得得罪人才能被送进来啊?”

看书的姑娘笑笑:“这不是有你一个人在,就足够比禁闭室吓人了吗?”

胖子翻身暴起:“蒋淑仪!你别仗着你和总管教沾亲带故就在这儿给老子装腔作势地摆谱,咱不吃你这套!”

蒋淑仪笑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赵芬,我跟你打个赌吧,不出两天,你就得被那个新来的从这间屋子里给撵出去。”

赵芬冷哼一声,翻了个身:“好啊,那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