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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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司令的办公室门口,不少人打着路过接水的名义,往那头探脑袋。

听说啊,儿子和老子,关着门在屋子里打起来了。

其实,倒没打起来那么严重,不过,白司令确实抡了白思年一个结结实实的大耳刮子。

白思年被刮倒在地后,鼻子底下留下一管血,他一吸鼻子闻到一股红热的腥气,伸手一擦,眼睛就红了:“白陈君把我妈往牢里送,你打我,你们都欺负我。”

听到“欺负”二字,白司令有些心软。

前两天,他去牢里看望过月楼。

月楼杀人犯了错,他没办法徇私枉法把人就这么放出来,不然底下人就会议论他这个司令,让他难做。别看白司令面上仿佛是个一点就炸的暴脾气武夫,真的威胁到他统治权威的事情,他就会相当谨慎小心,唯恐手下给他来个“陈桥兵变”。

月楼人在牢里,人也清瘦了,看得他心里直犯酸。

见他来,白夫人仍旧笑得如往日般温柔:“白郎来了。”

他愣了一下:“怎么改回原来的口不叫司令了?”

白夫人笑笑:“从前在府里,您是我的丈夫,是我的主人,是我的天,我若不叫您司令,下面的人就以为你好说话,不听你的了。而如今我身在囹圄,也不必再在意什么旁人眼中的礼数了。白郎,许久不见,近日可好?”

白司令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同她初见时的时光,怔怔道:“不太好。”

“是陈君和你斗气了,还是思年又闯祸了?”

“都不是。”

白夫人善解人意般的一笑:“白郎若是不想说,那我陪白郎呆一会儿吧。”

她走上前来,隔着一条条厚重的监牢木栏,将手伸出来,放到白司令的掌心中。

“别担心,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

白司令回神,伸手从地上拉起了白思年:“擦擦吧,别让你妈担心,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跟个女人似的,像什么样子。”

白思年用袖子抹了把脸:“你还记得我妈吗?我看你把她关里头早就忘了!你们就会欺负我没有妈……”

白司令十分嫌弃他这模样:“你姐也早没了妈,她也没从像你这样大哭大号过……”

“那是她狼心狗肺!”

“哦,原来你们俩背后就是这么说我的啊。”伴随着白陈君冷淡的声音,办公室的门又开了。

从敞开的大门向外望,隐隐能看到许多个好事的脑袋。

闹事的儿子,不省事的女儿,齐聚一堂,这下真有大戏要唱了。

白司令望着她皱眉:“你又为什么事?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是好心,看您快倒霉了所以来捞您一把。”白陈君说完,对着外面点头微笑了一下,“我们父女有些家事要聊,如果诸位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要再去茶水间打水了,需要如厕的话,可以从楼梯上二楼,那里很宽敞,我刚刚就从那里来。”

说完,她又对门口站岗的笑笑:“麻烦你们也站远些,不然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我怕老白会毙了你们。”

随后,她便“嘭”得一声关上了门。

她转过身来,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白司令低声道:“白陈君,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比您还是要强一些。”白陈君从大衣内抽出那张被她单拎出来的林老板档案,“解释一下吧,司令大人。”

白思年瞄见那档案上那熟悉的黑白照片,一把夺过去,高声质问:“你真要娶小的?!”

白陈君:“……”

白思年又吼:“我妈还没死呢你又娶新的!你都马上六十的人了你娶那么多你顾得过来吗!不怕自己死**吗!”

白司令震惊地望着他,不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可以吼出这么不知廉耻的话。

白陈君在一旁冷冷跟道:“他不会,他只是喜新厌旧。”

白思年:“那个林老板都能当你女儿了你知不知道!”

白陈君:“你妈之后娶的哪个不能当他女儿?”

白思年一愣,继而大怒:“对!我妈当初还在的时候你就拼命娶小?”

白陈君:“你妈也是我妈在的时候娶的小。”

看白陈君也跟着一唱一和的,白司令急了,冲白陈君吼道:“你赶紧跟他解释啊!”

白陈君:“您先跟我解释。”

白司令:“我跟你解释什么?”

白陈君:“解释什么您心里不清楚?”

白司令崩溃:“所以你先跟他说清楚啊!!!”

白思年怒道:“说!你是不是要娶这个林老板做小。”

白陈君:“林老板是不是我和白思年的亲生姐姐?”

“我就说他肯定……”白思年闻言忽然一顿,继而大惊失色,“你刚刚说什么?!”

白陈君趁他愣神,一把夺过被他抢走的档案,拍在了白司令面前:“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林不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白司令:“这东西你从哪来的?”

白陈君冷笑一声:“要是我没进去把它拿出来,你的那位好部下就要把它送到南京去投诚了。”

白司令变了脸色:“孙天明……”

这个孙天明,果然脑后有反骨,轻信不得。他把孙天明扔去那间破档案室,就是不希望他掀起什么风浪,谁知道,他就是呆在那种鬼地方,都能闹出名堂来。

难怪南京那边一定要押走她……

白司令显然会错了意,他不知道应如故的事,他以为南京那边要带走林老板,是冲着他白半城来的。

白陈君:“爸,回答我,她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室内一片寂静。

白司令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片刻后,吐出一个字:“……是。”

白陈君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司令闭了闭眼:“生辰宴之前。”

白思年在一旁掰着手指,难怪老白过生日的时候特地在宾客名单上把她加上去,原来这是他们的姐姐啊……不过,这是他外面的哪个野女人生的?

等一下,白陈君说是姐姐,那就是比白陈君大,之前听人说过,塞西舞厅的林老板年近三十,那么倒推回去的话,老白生她的时候就应该是……

果然……白陈君深吸一口气:“按照林老……按她的年龄来算,她出生时你才二十岁,那会儿你根本还没与我母亲相识,也没有现在的地位,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曾经提过她不是你的第一任妻子,你还有过一位发妻,她是不是,就是你发妻生的孩子?”

“当时离家匆忙,我并不知道她怀孕了,也并不知道她还替我生下……”

“可是你已经知道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去认她?”

“陈君,这不是你一个小辈该管的……”

“回答我!”白陈君失声吼道。

她对林老板的情绪原本就很复杂。如果不是林老板,她大概还能像从前那样,每天不知天高地厚、傻呵呵地去维护她想要的公平正义,不会被逼去和她赌,不会违背原则去构陷他人,胁迫他人认罪。

是林老板,把她从无知的泥淖中强行拖出来,也是林老板,慢慢毁掉了过去的白陈君。

然而这个人,居然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姐姐。

白陈君失控的那一声吼,把两个男人都给吼愣住了。

尤其是白司令,今天先是被儿子骂,再被女儿骂,他只觉得自己脸皮滚烫,快要麻木到不是自己的了。

他低声道:“总不能让老子对外人说,我白半城的女儿十几岁就做了鸡,如今还做了鸡妈,你要我这张脸往哪搁……”

白陈君定定地望着他,末了,嘲讽地勾起嘴角:“你知道,不疑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白司令不解她为什么会忽然提起林不疑的名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白陈君冷笑一声,“呵,她的这个名字,还真是取得讽刺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白司令在心里怔怔地念着这句他一向瞧不上的酸诗。

白林氏不识字,村里的女孩原本也不给取名字。这个名字,是林不疑满月的时候,白林氏花了三枚鸡蛋,请了村里最好的算命先生给她取的。

要好听,要好念,要吉利,还要有好的寓意。

她说,她要这丫头一直记得,她有一个阿爹。

阿爹从军去了,她们娘俩要守在这间小屋子里,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他回来为止。

可惜,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

想明白一切的白司令,眼眶下滚落一颗眼泪。

白陈君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她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落泪的男人。

他不是在心疼那对母子,他是在心疼他自己。

他所谓的心疼,只是心疼别人爱他而已,对白夫人是如此,对她母亲是如此,对死去的白林氏亦是如此。

她勾起嘴角嘲道:“您可别哭了,还是想想,南京那边应该怎么应付吧?”

当晚,白陈君又去了牢内见林老板。

算到今天,林老板已经在牢里待了半月有余。

“你精神看起来不错。”白陈君轻声道。

坐在对面的林老板却望着她笑:“可是你今天看起来却有些古怪。”

白陈君一顿:“哪里古怪了?”

“白小姐平日对我,要么是满心不服,恨不得当场就把我铐起来,要么就是满心不服,恨不得下一秒就直接杀了我,今日看上去,您对我的眼神,倒是……”林老板停顿了片刻,笑着摇了摇头,“抱歉,我说不上来。”

白陈君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林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常态:“当然很不错,我是塞西舞厅的老板,全城数一数二的富户,手下人多,又机灵,我过得很好。”

她没有问白陈君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白陈君也没有解释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两个聪明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个不能轻易宣之于口的秘密。

“关于答应你的事情,我已经有答案了。”这里毕竟是大牢,虽说白陈君已经请那些狱警离开了,但仍旧保不齐人多眼杂,她必须要聊得再隐晦一些,她抬起头望着对面的人,“你先告诉我,你知道的是这个吗?”

白陈君的手指在一旁装水的碗中蘸了一下,写了个:车?

林老板点了点头,随即她的手指也蘸了下水,写了个:己?(是自己人做的吗?)

白陈君摇头,随后回了她一个:疑。(怀疑是)

林老板伸手抹去桌上的水迹:“没关系,我有耐心等你。”

白陈君摇头:“你没时间了,他们可能要把你送去南京了。”

林老板却好似浑然不在意:“要是去南京的话,那更好,到那时候,我想知道的所有事情,他们都会直接告诉我了。”

“那个应如故是你什么人,他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林老板愣了一下:“或许……是吧。没有他,我也许早就死在堂子里了。”

是什么关系,是什么情感,过去这么多年,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所有的一切,在那棵应如故的轮椅停过的树下,早就已经结束了。

白陈君从林老板的牢内出来,狱警过来,将门口的锁链挂上。

她默默地注视着里面的林老板,心里默念道,这是我的姐姐,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随后,她预备离开。

这时,隔壁牢里响起一声轻唤:“那个……你是,白顾问吗?”

白陈君回过头,看到她们身上芦城女校的校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那个……”开口的女生有些踌躇。

其实,白陈君在城内的报纸,尤其是发行量颇高的《钟报》的描述中,并不是一个什么好形象。许多人都觉得她同情心匮乏、囿死理、不讲情面,跟着警察署那些人狼狈为奸,欺压、伤害那些无辜可怜的普通人。

想来,白陈君要是直到她过往那么小心呵护的理想,在别人眼中竟是这么个腌臜东西,估计也会苦笑吧?

女学生虽然有些怵白陈君,但近看她脸上并无恶意,也颇为和善,便大着胆子问道:“那个,今天白天我们听到外面不停的有枪响声,我们问狱警,狱警也不告诉我们发生什么,是……又有人为杨宜的事和警察起冲突了吗?那些人,他们伤得不重吧?”

即便是已经坐了牢,她们关心的仍旧不是自身安危,而是在外头的其他同学。

在这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白陈君点了点头:“有点重。”

她从警备司令部回来,白思年哭成了那个样子,应该更严重,多半是死人了。

她说完,那些女生便慌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枪弹不长眼,不会死人了吧?”

那些女生叽叽喳喳的,哪怕是白小姐在,也忍不住训斥了一句:“问够了没有!东问西问的,出去不就知道了!”

出去?

她们很清楚,只要杨宜案没有开庭,没有尘埃落定,他们就绝不会放她们出去。

她们不解,她们不甘。

她们的同学只是在自己的学校里值日,晚走了一些,就平白遭受了异国豺狼的强暴。

被强暴之后,她们的政府非但不替她们伸张正义,反而觉得是她们扰乱了与豺狼之间的友谊。

可笑,人与豺狼之间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友谊?

它们只想一口一口地将你吞掉,蚕食掉,让你成为它们的养分,成为它们血肉的一部分。

一个女生冲着白陈君喊道:“白顾问!我知道你出身好!你的父亲是咱们芦城的首长!可你也是个女孩!如果是你遭受了这些,而司令却不管不顾,只嫌你丢了她的脸面,你会如何想?!”

那狱警斥道:“够了!闭嘴!”

然后他转头对白陈君道:“夜深了,白顾问再不走我就不好留您了,呆太久的话上头我不好交待……”

白陈君站在原地,没动。

会如何想?

白陈君想起她那位好爸爸今日那句,“我总不能让人家直到,我白半城的女儿十几岁就丢了身子,去当鸡,人家要怎么看我……”

他完全没想过,他的大女儿当初为何回落到那般田地,满心满眼只有他的脸面。

即便想过,或许,和他的威严相比,和他的名声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吧?

一旁听了许久的林老板淡淡一笑:“看白小姐的表情,或许是正义之心又犯了?你要公然和你的政府作对,去管这件事吗?”

“庭审的事情由法院管,我阻挠不了他们的判决决定。”白陈君闭了闭眼,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不过,如果他们最终没有做出公平判决的话……”

那时,我会从心,去做我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