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4月1日,杨宜案在芦城地方法院开庭。
参与本次审理的人员除开本地的推事官刘唯庸外,还有日方推事官小原平一郎。
相较于刘唯庸的战战兢兢,小原看上去却要轻松自然很多,他似乎对这次审理日方胜诉胜券在握。
双方辩护人与原、被高双方相继在警察的陪同下入场。
杨宜进来的时候,听审席上掀起了一波小**。下头坐着的无数同学挥舞着手中的横幅、旗帜,向她声援。
其中一名女生甚至对着她大喊:“杨宜——你不要怕——当晚发生了什么恶心事你如实说出来——不要觉得羞愧——也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所有中国学生,都会无条件地站在你这一边——你不是他们口中合奸的**!今天你敢站在这庭上——你就是最勇敢的女子——你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所有新女性的骄傲!”
那女生喊完,刘唯庸慢吞吞地举起锤子,砸了一下。
“肃静——听审人员请保持肃静,不要干扰正常的庭审进程。”
这出小插曲过后,双方入席就坐。
原告方辩护人由芦城司法协会的会长谭毅出任,据悉,是他本人亲自向杨宜请求,替她辩护。谭毅对杨宜有很深的同情与同理心,因为他自己的女儿就在芦城第一女校内就读,他认为,如果这次不站出来为这个女孩讨回公道,那么下次,同样的事情就很可能会发生在他自己的女儿身上,而作为一名久研法律的辩护人,他不敢想象,如果他国凌驾于本国法律之上,任意践踏本国法律,是一种怎样的末日!
那是法学的耻辱!是民族的耻辱!
谭毅对犯案的日本浪人提出的控告主要有如下几个:第一,胁迫强奸罪指控;第二,故意伤害罪指控;第三,有害他国秩序和行为罪指控;第四,被捕后抗法罪指控。
而日方的辩护人却对上述指控均予以否认:“我的被告说,她是自愿的,这是合奸。在你们国家,如果在其过程中未做到始终的反抗,未有证人证明其非自愿,未有体内伤口证明非合奸所得,以上若有一条未得证实,便可判定为‘非法合奸’。”
此言一出,下面听审的学生都怒了:“胡说八道!你说的那是《大清律》,现在是民国!应以民国法来作为判定依据!”
谭毅深吸一口气:“你要证据是不是?好,我给你证据。庭上,我申请证人入席。”
刘唯庸敲下法槌:“同意庭上申请。”
第一位站在庭审席上的是学校保安。他的腿受伤了,伤还没好站不起来,只能由法警以拐拄着扶过来。那晚他守夜,巡视操场的时候用手电光扫到两人,亲眼目睹了那场暴行。
“我亲眼看到那个日本人将这位女同学压在身下,我想上去阻止,但是那个日本人身上有刀,你们看,我这条腿就是被他用刀砍伤的。”
谭毅举起一张验伤单:“诸位请看,这张单子就是这位先生身上刀伤的验伤单,伤口长十八厘米,自膝盖处向下,至于脚腕,深一寸,刀口前深后浅,经伤痕比对,确其行凶武器为被告人所有,被告,你可承认你当晚有砍伤他?”
那浪人似乎又用日语嘟囔了一句什么“支那”,随后,他的辩护人小原平一郎开口:“我的辩护人承认那晚醉酒之后误伤了这位中国先生,但按照你国法律,酒后滋事如未造成大过错,只需判处七至十五日不等的拘捕监禁,如此说来,被告拘捕监禁时间已达标准,应予以当庭释放。”
小原这么说完,那浪人的脸上露出了挑衅的笑意。
保安听到他这么说,气得扔了拐杖,拳头砸在桌子上:“什么滋事!我亲眼见你奸污这位女同学,她全程一直在哭,我到的时候都快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谭毅听到这里,心中一惊,刚想阻止保安继续说,不想小原没有放过这个漏洞,开始发难:“那也就是说,案发当时,你并未亲耳听到这名女子的求救哭喊,那你又是如何认定,她是正在被侵犯,而不是正在实行合奸呢?”
小原的中文很好,所以保安几乎听懂了他说的每一个字,不等谭毅开口,他便怒道:“滚蛋!我发现她的时候她衣不蔽体,那个畜生……对,就是坐在你边上的那个狗畜生,他骑在那姑娘的身上,那姑娘的手不停地在打他,我看着他脸上那个笑啊,我真恨不得杀……”
刘唯庸的法槌又是一落,打断了他:“证人,庭上不得言辞侮辱。”
谭毅伸手按住了保安的肩膀,低声道:“先生,要冷静,他们是在故意激怒我们,不要中了日本人的圈套。”
他请保安先下去平静一下,随后向庭上提出:“既然我方证人提到了我方原告当时身上的伤口,那我们就拿验伤单来说话吧。”
这具验伤单,是由警察署拜托城内红十字医院的女医生验的。原本是该由警察署的仵作和法医来完成验伤,但是刘仵作说了,咱们要给那姑娘脸面,不能让男人来验那种伤口。
于是,便特意找了位女医生。
女医生怕杨宜再度受到伤害,全程极轻,一直在鼓励她。
如今,这些隐秘的伤口作为证据,摊开拿到足有上百人在场的庭上来说,即便是听过无数遍“你要勇敢”、“你要坚强”,她仍是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后仿佛多出了无数双手指,在对着她指指点点,骂她不守妇道,骂她活该半夜不回家,骂她是和日本人合奸的**。
边上的谭毅似乎看出了这一点,他弯下腰来对杨宜道:“杨同学,我今日来此之前,我的女儿曾告诫我一定要把此物带给你。”
杨宜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下一秒,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朵米白色的小花。
它很小,但却能够完美地塞入西服的口袋中。
“她希望,这份小礼物能够表达她对你的关心。”
那朵小花是那么脆弱,甚至因为走路坐车的颠簸,在磕碰中还掉了几片叶子,但它仍然那么纯白、那么圣洁,好似掉落的两片叶子并不会让它有什么不同。
杨宜低下头闻了闻那朵白色的小花,掉了花瓣的叶子,和没有掉花瓣的叶子,它们的香味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分别。
她一时间仿佛又拥有了勇气。
谭毅举起那张验伤单:“受害人的手腕处、腿部、肩膀处,共有多处瘀伤,**……”
听到“**”二字,杨宜的身子极轻地颤了一下。
“……**下方多处磨损伤,虽体内未验出**细胞,但这只能说明施暴人未进行**行为,且……多处损伤表示,受害人在行进过程中,受害人曾多次反抗未果。”
太痛苦了……那种记忆……杨宜回想起她被那个浑身酒气的日本人压在身下疯狂侵害时的记忆,当时,她甚至想过,干脆咬舌自尽算了。
“……大块伤口集中在下部入口处,内部偏左上方,只有非正常**入阴,才会产生这样的伤痕。”
谭毅念完验伤报告,指着证人席道:“这位就是验伤的中国医生。”
刘唯庸开口:“证人,辩护人所言是否属实。”
女医生点头:“绝对属实,毫无疑问,这位杨宜同学在那天晚上,经历了一场暴行。”
听到她这么说,对面的日方辩护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转头道:“庭上,我方对原告方单独提出的证据表示质疑,为了保证公平,我请求休庭,由中立方医生对受害者进行二次验伤。”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快一周了,现今损伤早已愈合,恐怕不……”
“如果真如贵方出示的证据所言,**多处磨损伤以及**内伤口应该还足以痊愈,可以进行二次验证。”
听到这话,杨宜的面色当即惨败如纸。
谭毅嘴唇一抿:“我抗议!这是在对我方当事人进行精神施压!这是对她的二次侮辱!”
台上的日方推事官第一次敲了槌:“抗议无效,中立方验伤是公正行为,应予以采纳。”
他说完,翻译将其翻成了中文,下面听审的学生们登时便沸腾了。
“抗议!抗议!中方法为什么不驳回?!”
“说得对!这是二次侮辱!”
“你们这是故意在逼死她!”
见台下群情激愤,刘唯庸想要举槌反驳,然而,庭下被告席上坐着的日本浪人笑嘻嘻地对他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他捏着槌子的手一僵,讷讷地放了下去。
他到底是怕了。
见刘唯庸不反驳,日方推事官落槌:“休庭。”
如潮水般想要往台上涌的学生们被法警拦在了下面,他们大声嚷嚷着,甚至有人拿手中的食物水壶往庭上扔。刘唯庸狼狈地躲开一个啃了一半的包子,对着隔壁端坐如山的日方法官讪讪一笑,只觉颜面尽失。
有法警过来,要带杨宜去再进行验伤。
谭毅看向她:“怕吗?”
怕吗?
杨宜向自己问道。
当然害怕了,她怕得快要疯了。
当时,那个女医生替她检查,她甚至已经精神崩溃了,她恳求对方不要验了,她后悔了,不想上诉了。她恳求对方看在同是女子的份上可怜可怜她,给她一个痛快。
女医生深吸了口气,告诉她:“今天因为你的事,街面上爆发了很大的冲突,很多想要为你鸣不平的学生都被关进了警察署的监狱里,甚至……有一名学生死在了乱战中……”
“什么?!”
“你如果现在不想活了的话,那个为你而死的学生就也白死了。”
女医生知道她现在精神濒临崩溃,一心求死,但她实在不忍心就这么看着这个可怜的姑娘这么年轻就失去生命,都说人是靠责任和信念支撑才能活下去,那她就给这个姑娘一个能够支撑性命的信念吧……
“只有你活着。”女医生按住她的肩膀,“你活着,他不会白死,他的死至少是有意义的。杨宜同学,你现在,不是为你一个人而活着了。”
就是为了这个,她才坚定地站上了这里。
于是,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怕……”她将脸转向台下,看着那些支持她的学生们,“我并不是一个人,他们都和我在一起,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谭毅动容道:“真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杨宜站起身,跟从法警离开去屋子里,那里,有中立方的医生在等着她。
三十分钟后,新的验伤结果已经送到了小原平一郎的手上。谭毅紧张地盯着他的深情,想要从他的脸上读出结果,半晌,小原放下了新的验伤单。
“庭上,可以了。”
谭毅心中一惊,知道结果大概要不好了。
杨宜看出了他的表情变化,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谭先生……是结果,出了什么问题吗?”
谭毅深吸一口气,他招手,法警走了过来:“请帮我到医务室拿两块棉花。”
法警拿来棉花,谭毅弯下腰,对杨宜认真道:“待会儿我们可能会说很多你不想听到的话,如果接受不了的话,就拿这个把耳朵堵上,可以吗?”
杨宜鼻子一酸,接了过去:“……好。”
谭毅挺直了腰板,朗声道:“庭上,可以继续了。”
重新开庭,小原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他推了推眼镜:“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原告。”
杨宜放下手中的棉花,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你问。”
“首先,我要问你的是这张报纸。”小原的手中举着一张芦城某小报的头版头条,“这是你们自己的报纸,这上面说,你和你们男子中学的学生付某有不正当关系。”
“没有!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这张照片你们二人举止亲密,我虽对你们国家的法度不太了解,但也知道你们国家有句老话,叫做‘男女授受不亲’,你年十七,未婚,却不守规则,和同是未婚的男子举止亲密,这足以说明你不是什么规矩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方坚持合奸的理由。”
谭毅高声道:“我抗议!庭上,被告方辩护人所提与本案无关。”
到这时,刘唯庸终于瞧准时机敲槌,说了句公道话:“无论原告此前是否与其他男子有何亲密关系,皆不足以作为支撑本案判决的依据。”他实在是觉得,如果不说些什么,他大概会对下面那些早已不满的学生们撕碎。
判赢得罪政府,判输得罪学生,他在心底哀叹,难呐,真难!
“庭上,这只是一个引子,是为了引出我接下来的实证。”小原举道,“这是中立方出具的新的验伤单,这位女生的下阴处位置确有擦伤,也可证明有**行为,但这种伤痕合奸过程中也可能产生,无法确定是否为强制性行为,且除开此处伤痕外,身上并无其他明显伤痕,如果拼命挣扎的话,应当产生远比这多的伤痕,如抓咬伤……”
杨宜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那是因为当时他身上带着刀!刚刚那位大叔也能证明我的话对不对?他这么做的时候,那把刀子就横在我的脖子上,我一动,就会死的!我当时……真的太害怕了……呜呜呜……”
或许是庭审风向变坏,杨宜的情绪,隐隐又有崩溃的预兆。
刘唯庸敲锤:“被告,在被告佩刀的情况下,原告无法反抗侵犯,是有道理的。”
小原却微微一笑:“可是她并没有反抗啊。”
刘唯庸蹙眉。
“你方证人刚才不是自己说了,原告当时并未喊叫,所以我方认为这是合奸案件。若你方一定坚持强奸罪的话,必须要出具可以证明强制行为的实证。根据你国‘疑罪从无’原则,如若不能证实,那么我方只承认指控中的第二、三、四条,拒不承认第一条。”
谭毅目光一沉,小原并不是想做无罪辩护,而是打算做轻罪辩护。
根据当前实行的民国刑事民事法来说,第三条法条笼统,第四条外国人在我国虽已废除“领事裁判权”,但抗法罪最多也不过能让他再牢里再多关上几天,仅根据第二条故意伤害罪判定,保安身上的伤最多只能被判定为轻微伤,如小原所说,被告只需要被处一周到半月左右的拘留即可。他完全甩掉了最重的那一项罪过,最差的结果甚至是,他可能会被当庭释放!
谭毅高声道:“可你方也一样,不能反证双方合奸,合奸罪名同样不可成立!如若不能证明,我便要控诉你方污蔑清白女子名声的诬告之罪!”
“清白女子?”小原一笑,“庭上,我方申请证人出庭。”
日方推事官点头:“带证人。”
一个清瘦的身影在法警的陪同下走了上来,待杨宜看清来人后,她瞪大了眼睛:“你……你……付阳……”
“不错,这位就是报纸上所提的那位,同这个杨同学举止亲密的付某。”
杨宜望着他恨恨道:“你居然投靠了日本人,枉我……我真是错看了你。”
付阳低下了头,脖颈后方露出一截重重的锁钩痕迹。
日本浪人闯进了他的家里,用绳子扯住他的脖子,还把他怀着孕的亲姐姐按在**。
如果他不肯出来做这个证,杨宜的名节或许可以平复,他姐姐的名节可就没了。
看着姐姐恐惧地捂住自己的肚子,拼命流着眼泪却不敢吭声的模样,他怕了。
“付阳,你不得好死!”
付阳猛的抬头:“我作证!她与我早有苟且关系!那日她告诉我说家中用度紧张,要去干点别的营生换钱花,她收了那个日本人的定金,约定当晚在没人的地方见。那晚是保安撞破,她恼羞惊慌之下才做出这等强奸污蔑之……”
杨宜:“够了!”
付阳的身子抖了一下,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张纸币:“这是我从她那拿到的日本钱,是她托我去银行把它换了的!我……我还没换完,这是剩下的……”他居然真的从口袋中拿出几张日本钞。
杨宜:“你……”
“这并不可信。”谭毅冷声嘲道,“若我想事后作做证,莫说几张纸币,就是你们天皇冠顶上的宝石,我也能往这个付同学的裤兜里塞!”
小原平静道:“原告辩护人,请不要侮辱我们的天皇陛下。”
谭毅冷笑:“我只不过是打个比方。”
日方法官敲槌,翻译翻译了他的话,他问付阳:“你说你帮她换钱,你什么时候去换的?你可能证明这一点?”
“当……当天下午。”付阳道,“我去的是中街110号光明银行,当时接待我的是光明银行职员吴先生,我是在下午的3点18分进去的,当时天上还下了点下雨,我把手里的伞放在了银行的接待处门边……我方才说的这些,你们都可以随意向光明银行求证。”
他确实敢,因为他当天确实去过那里。
那天下午,他被一把枪顶在了身后,那人的国语说得不标准,如今想来就是个日本人。那人胁迫他,必须把几张日币拿到中街的光明银行去兑换。他当时又惊又怕,不明所以,如今想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设计好的局!只不过他和杨宜都倒霉,做了人家挑衅的尖刀。
他麻木地说着早就给他安排好了的台词:“……那个时候强奸案甚至没有发生,我不可能预知未来,提前拿到钞票去换,所以,这只能说明,那些纸币是杨宜交予我的,与日本人事先有约也是真的……”
“胡说八道!”
“你是不是在做假证!”
“无耻!无耻!日本人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要这样出卖同胞?!”
付阳默默地低下了头,任凭他们辱骂。
见此情况,谭毅知道事情不好办了。付阳的证词人证、物证俱在,且不论是否真实,但着实是有点难办了。
难怪……难怪小原从头到尾都是胜券在握……
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设计!想来,日本人之前在船行的事情上吃了亏,如今故意做这么一出来让他们难堪。
他们是在打咱们的嘴巴子,看!打的就是你!你敢还手吗?你配还手吗?
他怔怔地看向审判台上。
他们中国的法官坐在自己国家的审判台上,却满额是汗,不住地瞧着边上外国人的脸色,仿佛人家才是这里的主人。
打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双方对等的审判。
他们想要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如今,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现在的局面了……
“你明知道晚上不安全却又要一个人人出门,嘴上说着被人侵犯,实际上早已收取了对方的定金,之后又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反咬一口,原告,你真是满嘴谎话,用你们中国的话说就是……”小原一推眼镜,最后用中文一字一顿道,“寡、廉、鲜、耻。”
杨宜“哇”得一下,气血上涌,呕出一口血。
下头的学生见杨宜吐血,群情激愤,下一刻就要涌上台来。
谭毅扶住杨宜:“你没事吧?”
杨宜拽住他的西服袖子,焦急道:“谭叔叔,我们是不是……”
谭毅拍了拍她的肩膀:“刚才的棉花呢?”
杨宜怔怔地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在这里……”
谭毅:“把耳朵塞上吧,最后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我最后有些结辩陈词想要跟所有人说。”
杨宜:“我不能听吗?”
谭毅摇摇头,语气温和:“最好不要听。”
杨宜点了点头。
谭毅抬起头,对面的被告席似乎知道他们败局已定,小原平一郎从鼻子上摘下了眼镜,放回盒中。庭审到这里已经结束,可以等待宣判胜利了。
刘唯庸看了眼边上坐着的日方推事官,却瞧见对方正在看他。日方推事官微微一笑,对他比了个“请”的手势。刘唯庸在心底苦笑,他这一辈子的声誉,今天恐怕就都要交待在这里了。
“下面宣布审判结果——”
“庭上!”谭毅忽然出声,打断了刘唯庸的宣判。
刘唯庸停了手:“谭先生?”
“在正式的庭审结束之前,我还有一些话想要说。”谭毅摆摆手,示意下方喧闹的同学们也一并安静下来,“今日,在这里,我想问诸位同学一个问题。”
下方的学生们渐渐安静下来,纷纷望向上面的谭毅。
“我想问你们,你们今日,是在替谁呐喊?”
下方有人高声道:“当然了是为了杨宜!”
“那杨宜又是什么人?”
“她是我们的同学,我们替她说话,就是在替我们自己说话。她是学生,我们也是学生,我们要争取作为人最基本的尊严和自由!”
这厢说完,下头便有人跟着喊起了口号。
“说得对!为了自由——”
“为了杨宜——”
两声喊完,谭毅笑了笑,又问:“那今日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你们的同学,只是一个普通的芦城女子,她是年轻女子、中年女子、老妇人,她是学生、商贩、农妇,抑或是堂子里最下等的娼妇,你们也愿意站出来,像今天这样,为她奔走呐喊,为她高声辩护吗?”
下面静了几秒。
“同学们,我谭毅今日站在这里为杨宜辩护,不是在为她一个人辩护,我是在为这个国家所有和她一样的姑娘说话。”谭毅抬起头,“庭上,你们一直在努力地证明,这是一场合奸而不是强奸,可是,是否始终如一地喊叫、反抗,喊声是否可以被人听到,伤口是多是寡,都不会改变这件事情本质上就是一个强壮的、携带武器的成年男子在对一个体力远不如他的为成年女子违背她本人的意志实施暴行。她是女学生,这是一场暴行,她真是个妓女,这也是一场暴行。若是对妓子实施侵犯就是理所应当,那么只要能够被证明,我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被这般理所当然地证明,被理所当然地对待,而这,不正是我们的‘友邦’正在对我们做的事情吗!”
听到这话,刘唯庸心中一紧:“谭先生!慎言!”
“说到慎言,”谭毅长叹了一口气,“谭某这一辈子,都是在谨言慎行,尤其是坐上这芦城司法协会会长的位置之后,更是如履薄冰,多说一句,少说一句,都可能是错。谭某是真的太累了……不想再坐这个位置了……”
“谭先生,你……”
谭毅从口袋里拿出了他那本带在身边多年的从业证。
这张证,是司法协会给他颁发的,纸面上盖着民国政府的大印,表明他通过审核,走上司法从业之路。自他踏入这行开始,这张从业证就一直跟着他。
今日……
“撕拉——”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手中的证件撕裂成了两半。
“谭先生!”杨宜摘下耳朵里塞着的棉花,从椅子上赫然起身,“先生……您不必为了我……如此……”
谭毅将撕碎的证件放在桌上,随后朗声道:“谭某自今日起卸任芦城司法协会会长一职,今后也不再参与任何的司法事务。”
一个连自己国民最基本的权益都无法保护的政府,一个连落到实地都做不到的法条规章,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的尊重和信仰。
庭上落下最终的审判结果:双方乃合奸,原告方的强奸罪控告无效,但被告存在抗法及故意伤害罪,将被判处数日至十数日不等的刑拘。
一片咒骂声中,泪水盈盈的杨宜望见,被告席上的日本浪人对她轻蔑而又得意地笑了笑,随后,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些什么。
杨宜僵在了原地,手脚不可遏制地发抖起来。
他在说,等我出来。
庭下,一个穿着灰色长大衣,用帽子遮住脸的女子默默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