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内,方武苟捂着鼻子嘴,表情狰狞地看着边上面不改色地往池子里倒不明**的刘仵作,低声道:“你哪搞来的这么臭的东西?”
刚说完一句,他就忍不住把鼻子重新堵上。
这味道,真的太冲了,这老刘怎么就能跟没闻到一样?
刘仵作倒完瓶子里的东西,然后按下马桶水箱,那难闻的气味登时散了不少:“小徐给的,说是什么化学药剂。”
方武苟放下捂鼻子嘴的手,笑了一声:“我那会儿就说,给你找个洋徒弟好,你还不乐意。”
……其实,芦城这古怪的仵作和法医同存的古怪制度的始作俑者,并不是白司令,真正劝说他这么办的人,是方武苟。
当年,民国政府力主学欧美那套,将西洋的法医学制度引入到国内,全国上下仵作行登时大换血,原先的仵作通通被新式教育培养出来的法医所取代。
刘仵作在芦城警察署干了数十年的仵作行,眼看就要老来失业,这时,他的老伙计捞了他一把。方武苟精明,看出白司令骨子里守旧,对这个政府倡导下的“洋仵作”并不怎么感冒,便私下里鼓吹“洋玩意儿哪比得上咱们祖宗上千年的老行当”,登时便俘获了白司令的心。
于是,引新保旧的制度,就这么确立下来了。
自打那小徐法医来,刘仵作基本上就清闲了下来,可俸禄却照拿,也算是有了份养老送终的底子了。
方队长心里圆滑,不乏小算计,可对这些老伙计,还有手下的那些兄弟们,确实不错。
刘仵作低声道:“我就看出来,你其实还挺欣赏你们队里那个小姑奶奶的。”
“谁欣赏她啊。”方武苟故作嫌弃地摆摆手,“那丫头不在我精神头都能好上不少,我就是算着我捧着她爹比那不知底细的新长官要划算得多。”
“呵呵,就吹吧你。”
对完口供,方武苟问:“那丫头走之前是不是跟你交代什么了?”
刘仵作点头:“她只跟我说,担心孙天明会出事,还说,如果孙天明出事的话,她和白司令多半都得被抓起来,到时候,有什么情况,就只能找方队长你了。”
这事发生在白陈君那天晚上去牢里见林老板之前。
她匆匆而来,找到了刘仵作:“我最近知道了一些风声,担心要出大事,您是验尸官,如果将来警备司令部内发生什么命案,而我和老白又都被控制了的话,你就带着真正的验尸单去找方队长。您别不高兴,您是仵作,他们只会以为您年老失势,不会看您看得太紧的,拜托了。”
“就是这样。”刘仵作转述完白陈君的话,将怀中的东西塞到了方武苟手中,“小刘交给那个萧长官的单子漏了很多细节没写,完整的在这,你继续拉你的,我先出去,别被发现了。”
说完,刘仵作顺带把没倒完的化学药剂小瓶子也塞到了他手里。
方武苟点头。
两秒后,臭气再一次冲天而起。
刘仵作嫌恶地捂住鼻子从里面快步走出来,把门摔得震天响:“老方!你那泻火茶是把你肠子都泻脱了吧这么臭!”
方武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成天一身尸臭味你还嫌我屎臭?!”
听到面前是个验尸的仵作,站岗的两个士兵登时又默默捂住鼻子往后退了一步。
刘仵作啐了一口,随即背过身,忧心忡忡地走了。
方武苟一边拉,一边默记着纸上写着的东西。之后,他将那纸团成团,冲进了下水道中。
门外的两个士兵听到水响,接着便看到一身轻松畅快的方武苟从里面走出。
其中一人冲他扇了扇手掌:“终于完了?”
方武苟“嘿嘿”一笑:“下火茶嘛,这下咱的肠子算是彻底清干净了。”
另一人道:“清完了那就赶紧回去吧。”
方武苟笑:“那是,那是。”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刘仵作交给他的单子上,有提到几个没有出现在萧顺民所提供的报告单上的细节。
第一个,倒下的书架底部的地面,有一条火燎过的痕迹,且能够闻到刺鼻的酒精味。
第二个,便是死者的手指,死者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有被火烧的痕迹,但经检测,灼烧部分的内部皮肉组织,却没有炎症反应。
第三,死者右手中指指甲外翻,指甲里似乎卡了些燃烧过后的碎屑,部分碎屑没有灼烧干净,依稀可见一些黄色残留物。
……哪怕不擅断案如方队长,此刻也明白了大半。
这整件事情,就是一场有预谋的故意嫁祸杀人案。
而若要说做下这些事情,对谁有利的话,那就只剩下……
“萧。”
白陈君和林老板相视一笑,随后用手擦去了用水写在桌子上的字。
正巧这时,萧顺民朝两人走了过来。
“两位美丽的女士是在喝下午茶吗?也是,毕竟是亲姊妹,许久不见,看来是有不少话想说。”
凶手可以将已经死的人伪造成被书架倒塌压死,又刚刚好让破门而入的目击者看到“凶手”逃脱,这其实是很不合常理的事。
如果人已经被杀了,那么翻倒柜子造成的巨大声响势必会引来旁人。一个行凶者,为什么要在行凶之后引来目击者呢?那么只能是因为,他希望自己被目击到。
或者,换句话说,是希望目击者认为,凶手是当时逃脱出窗外的人,与此同时,也就排除掉了当时不在现场的所有人。
比如,那时正在等待老白进行卸任交接的萧顺民。
他不断地强调他们没有不在场证明很可疑,相反,如果猜测成立,他这个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人才最可疑。
可是……那个被目击到的跳窗而出的“凶手”,又是谁呢?
回过神,林老板冲他一笑:“多年不见,萧长官有兴趣一起吗?”
萧顺民神色闪烁:“恭敬不如从命。”
白陈君自如起身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两个女人将萧顺民夹在了中间,进退动弹不得。
萧顺民浑然不在意:“二位小姐是什么时候相认的?”他决定先发制人。
“不是萧长官你说我们才知道的吗?”白陈君笑道。
“那就奇怪了,我听说,白小姐之前闯了警备司令部,还和白司令大吵一架,难道不是因为莫名其妙多了个姐姐?”
“那萧长官就有所不知,我成天和老白吵架,他就恨不得没生过我这么个女儿。”
萧顺民打了个哈哈:“我记得林老板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口齿伶俐。”
“我现在也不差啊。”
萧顺民嘴上没占到便宜,便转回话头:“孙天明的案子,二位小姐心中有什么怀疑人选吗?”
“那萧长官怀疑谁呢?”
“我?”萧顺民笑笑,“说出来不怕白顾问不高兴,萧某目前,最怀疑的就是白顾问你了。”
白陈君微笑,伸手到他面前:“那萧长官怎么不绑了我拖去审讯室里审一审?”
“萧某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喜欢动武。”
“哦?那什么时候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呢?”
萧顺民一笑:“当然是……找到证据的时候。”
……
“他现在很急啊。”林老板淡淡道。
白陈君:“这么直白说话,不怕被听到?”
林老板望着阳台外面的重重铁网高楼:“你以为他刚才是跑来找什么不痛快?阳台这里透风,监听信号接收应该不太好,所以他才耐不住跑来打探我们说话了……他要是不来,我还真是确定不了。他心急,这么多年倒是没半点长进。”
“我倒是好奇,他为什么要杀孙天明。”
“是啊……”林老板喃喃道,“我也很好奇。”
“你以前和他很熟吗?”
“算不上,我只是看不上他。”林老板微笑,“你知道,为什么他被抓了,那位应先生明知有危险却心甘情愿上车去救他吗?”
“为什么?”
“因为他的哥哥曾经在战场上救过那位应先生,应先生失去了双腿,但他哥哥却直接战死了。应如故那种人就是同情心泛滥过剩,人家把他当杀兄仇人,他把人家当恩人的家人供着,到头来不得好死,真是活该。”
白陈君点头:“原来你喜欢那位应先生啊。”
“……”林老板扬眉,“你在胡说什么?”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越喜欢一个人越是对他有所不同,你对所有人好像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只有提到那位应先生情绪才会有大波动吧?”
“那你呢?那你喜欢程显吗?”
“他?”白陈君干咳一声,有些意外,“他就是和谁都玩玩,你别当真,我和他就是合作关系,像他这种在风月场上玩惯了的男人,喜欢的应该是那种漂亮又懂风情的姑娘吧?我这么无趣,他应该看不上我。”
林老板仍是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那他要是真看上你了,你怎么办?”
“啊?”白陈君噎住,似乎没想到她还不放弃追问,只好闷声音道,“……我不喜欢和别人分享丈夫,口头的也不行。”
对面的林老板抬眸望向她身后:“听到了没?花花公子。”
白陈君诧异回头,发现程显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来。这才意识到刚才林老板是故意的。
程显的手撑在桌上,身子半弯下来:“两位小姐还有空在这里讨论感情生活,看来是真的很轻松了,案子有想法了吗?”
“是有一点想法了。”林老板颔首,“只不过,有个人可能需要吃一点点的苦头。”
白陈君跟腔:“确实,有点难为人家了,但,也算是给他计了一次头功吧?”
程显明白了过来。
白陈君需要真实的现场记录进行推理。不过,萧顺民装腔作势把他们抓起来指望他们互相猜疑起内讧,好推一个人出去给他当替罪羊,自然是不会把真的现场记录送到他们手里来。不过,萧顺民不送,不代表他们不能自己取。
白陈君事先知会过刘仵作,如果孙天明出意外,务必知会方队长。
东西层层戒严人家不让送,不代表人家不抓人嘛。把人送进来,不是一样的吗?
这两个人是打定了把无辜的方武苟也送进来的主意了。于是,程显感慨地道了句:“女人啊,真可怕……那个方队长碰见你们,真是倒了大霉。”
白程君叹气:“大不了以后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对乖乖听话就是了。”
程显:“不过,在此之前,咱们是不是先得演场戏让人家相信一下?”
林老板笑:“小程先生是又有什么好本子了吗?”
“是啊。”程显的嘴角露出笑容,“演戏,那可是程某的专长啊。”
萧顺民让人端上今天的晚饭,还是和之前一样,各人按照各人的喜好来。
白司令望着端到面前的黄酒和烧猪蹄,冷哼一声:“怎么?萧长官这是打算把咱们当牲口养着了?”
“这才一天司令就等不及了?”萧顺民好脾气地笑笑,“我说了,只要找出凶手,诸位随时都可以离开。”
林老板笑道:“那照萧长官这么说,我们随便交一个人出去也行?”
萧顺民点头:“只要能证明他确实是。”
林老板:“好啊,那我检举小程老板。”
程显的牛排刚切下去第一刀,他放下刀叉,无辜道:“我哪里得罪林老板您了吗?”
“当然没有,您是我最好的客户。”林老板用帕子擦了下嘴,“只不过,程老板不妨动脑子想想,你看看坐在这里的,要么,是白司令一家,要么,是我舞厅里的人。白司令一家动孙天明,是因为他和白司令不对付,我的人会动他,是因为我的人要救下我。那你是为什么呢?难道不奇怪吗?”
萧顺民道:“哦,小程老板会进来,是因为我们查了他当晚的行踪,案发当时,小程先生不在联合商社,您去了哪儿呢?”
“哦,我吃完晚饭出门散步了,随便……逛了逛。”
“不会又是像船行着火那晚一样的闲逛吧?”
程显眯了眯眼睛:“……林老板,船行案,您是主犯吧?”
林老板边说边喝着她的银鱼羹:“是啊,可是我的从犯到底是不是程仲恒老爷,那可就两说了。”
“林老板不会现在想反水吧?”
“反正程仲恒现在人还在牢里,反水有什么不可以吗?”
白陈君似乎忍受不了程显一直被林老板针对,放下筷子:“行了,这个问题我们下午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别再说了。”
她说完,林老板居然就真的嗤笑一声闭嘴了。
对面的白思年有些莫名地看着两个姐姐:“你们在说什么船行案?”
边上的白司令不耐烦地踢了白思年一脚:“问那么多做什么,吃你的!”
萧顺民将众人的反应看了一圈,淡淡一笑:“是啊,都过去了的事,何必反应这么大,之前的事情咱们都说不计较了,吃饭,吃饭。”
他似乎没有接招。
……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了。”林老板吹着晚风淡淡道。
白陈君笑:“我还以为他会马不停蹄地把程仲恒带过来呢。”
“那咱们不就失策了吗?”林老板淡笑,“自以为聪明谨慎的人最怕的是什么?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