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武苟攥着从刘仵作那儿拿到的证据,心下有些犯难。
东西是到手了,但要怎么递给里面的人呢?
这证据在他方武苟手里,屁用都没有,萧顺民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队长,还不走啊。”小李见他坐在灯下不动,叫了他一句。
“唔……来了。”
方武苟看了眼挂钟上的时间,快七点了,是该走了。
然而,两人还没走出门,就迎面碰上来一队走来的士兵,他们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拖着往外走,看方向,是从警察署监狱里拖出来的。
方武苟眼尖,认出了那人。
“唉,队长,那不是联合商社的程仲恒程老爷吗?他那案子不都过去了,怎么,他还得罪那个新来的萧长官了啊?”
“谁知道呢……”方武苟望着他被拖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警备司令部办公室。
“都轻点,别伤着程老爷了。”萧顺民一见两个士兵粗暴地将人架进来,便直接制止了他们,随后,又自己弯下腰来,轻轻拍打了两下程仲恒的脸颊,“程老爷?程老爷?”
程仲恒闷咳一声,慢慢地睁开眼。
“咳……你是谁?”
他一直被关在警察署的监狱里,压根不知道警备司令部已经易主了的事情。
萧顺民笑道:“程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不认得我了?十多年前,咱们还见过呢。”
程仲恒强睁着眼睛,将眼前人上下仔细辨认了一番,突然瞪圆了眼睛:“是你?!”
萧顺民笑了,他从台子上面取了杯泡好的热茶,递到程仲恒手边:“还记得程老爷爱喝茶,我这是从南京带回来的,好东西,您尝尝看?”
递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手腕从军装袖管仲露出小半截,上面是大片皱起的烫伤疤。程仲恒看着那疤,眼神仲流露出惊恐,他压根不敢接。
萧顺民确实应该记得,毕竟,程仲恒那对热茶的爱,可是深入他的肺部、骨髓,令他没齿难忘。
那年萧顺民作为党务调查科下派芦城的探子,在执行监视任务时,被山口智子擒获,送到了日本船行内,严刑拷打数日,要他把查到的东西都给吐出来。
年轻时候的萧顺民,最多只能说是偏激,算不上阴狠,哥哥为国捐躯,这个做弟弟的,身上也还是有些宁死不屈的精神在的。山口智子折磨了他数日,恰好碰上程仲恒这个狗腿子上门来巴结人。程三平看不上山口智子是女人,可程仲恒却不在意,他“看好”这个年轻美艳的女人,未来成为日方在芦城的代言人。
程仲恒见山口女士心烦意乱问不出话,便顺水推舟地将炉子上刚烧开的那壶热水给浇了上去。
记忆中的萧顺民痛苦地蜷倒在缚手架上抽搐,现实里程仲恒的眼皮在腾起的茶雾中抽搐。
萧顺民见他不接,一笑,随手便将那冒着热气的茶水给浇在了地上。
“看样子,程老爷是记起我了。”他道,“自我介绍一下,芦城警备司令部代长官,我姓萧。”
程仲恒瑟缩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程老爷您别紧张。”萧顺民道,“我知道船行案您是被冤枉的,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帮您洗刷冤屈,您也帮我一个小忙,您看如何?”
程仲恒警惕:“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这份是当时白司令的千金逼您画押的口供。”萧顺民将那沓纸放到他跟前,又将一份新的也放到了他面前,“这份,是您新的口供,您在上头签个字就好。”
程仲恒接过去一看。
萧顺民道:“孙主任密电南京,说船行案中有涉及到事关党国大事的秘辛,而这个秘辛,就是芦城警备司令白半城勾结城内联合商社社长程显,走私军备、禁药,以图不轨,而证据,就是你在船行案那晚看到的那艘货船,你是目击证人,知道这件事之后本想举报,却被白半城唆使其女白陈君对你进行逼供,这件事情,白家上下还有白半城私生女所在的原应府众人,都脱不了干系。”
程仲恒确实胆小,但脑子不愚,他听到萧顺民这么说,脑子里心念几转,明白过来。
“咳咳……”他喘着粗气,“不对吧,萧长官……他们要是真的勾结,证据确凿,你找我合作做什么?”
萧顺民嘴角的笑意渐冷。
“咳咳……八成是因为,我也知道那个秘辛吧?”程仲恒的眼里有了神采,似乎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已然捕捉到了一丝生机,“你当年在车上对你那个上级做的事,南京不知道吧?孙主任是在整船行那个案子的时候,发现了那个女匪……咳咳,和你那个上级的联系,知道了列车上的事吧?你怕的是这个……党务调查科里,怎么可以有‘友邦’的眼……”
萧顺民捏住了他的脖子,手指渐渐收拢。
程仲恒本就受了伤,根本吃不住他的力气,随着萧顺民的力道不断加深,他的眼白都快翻了起来。
“程老爷。”萧顺民微笑道,“我希望你知道,即便你死了,我一样可以把你的手剁下来往上面按手印,证明是你亲口供述的,所以我现在还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这些,已经是抬举你了。”
程仲恒嘴角鲜血四溢,牙齿都被染红了:“可你需要证人……活的证人……不是吗?”
萧顺民松了手。
大口的空气涌进来,程仲恒瘫在地上喘着粗气,肺管处传来浓烈的灼烧感。
“程老爷如果愿意跟我合作的话,我保证,事成之后,您侄儿的联合商社,就是您的了,您不是一直想要它吗?”
程仲恒笑着咳了一口血:“联合商社?咳,萧长官是觉得程某蠢吗?日后芦城改姓了萧,程某一介商贾还不是任凭您处置?”
“那程老爷想如何呢?”
“事成之后,我可以把联合商社名下所有的房契、地契、货路,全部转让给您,但是,转让售出的钱,我要换成黄金带走,还有,再给我几张去香港的船票,我要带着家里人离开这里。”
萧顺民低下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可以。”
程仲恒长舒了一口气,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正打算拿过那纸张签字、落印。
忽然,室内的电灯跳了一下。
程仲恒狐疑地停下笔,下一秒,室内陷入一片漆黑中。
萧顺民几乎是在瞬间就掏枪上栓,随后,警铃声大作。
“全体戒备——有外敌闯入——”
程仲恒丢了笔缩到桌子底下,抱住头瑟瑟发抖。
萧顺民皱眉:“慌什么!把备用电闸拉起来,然后检查看有没有东西遗漏损伤。”
“报告!备用发电机安置在南楼!”
“那还不快跑步前去!”
“是!”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跑动声。
士兵:“报告!过道的玻璃上破开了一个大洞,可能有人从三楼跳下去逃跑了!”
萧顺民:“是谁?”
士兵:“正在追查中!”
萧顺民赫然起身:“你们几个看好程仲恒!其余的人跟我走,去看看那帮人在玩什么名堂!”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黑黢黢的走廊,萧顺民大步流星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跟着数名荷枪实弹的士兵。
这栋楼是警备司令部专门用来关押和留审有嫌疑但还未定罪的重犯、要犯的,一共三层,楼区被一分为二,A区是办公区,B区是关押区,白司令他们都被安置在B区。
B区到A区之间有一条极长的连廊,会有士兵走动巡逻。
白司令还有女人们都住在三楼,和萧顺民审程仲恒的办公室在同一层,其余的人均住在二楼。
一进B区大门,萧顺民便听到了白司令中气十足而又暴躁的嗓音,他正在“砰砰”拍打着白陈君紧闭的房门,边上围着两个紧跟着他监视的士兵:“小兔崽子你给老子出来!当初让你嫁人你不嫁,现在搞这一出是故意让你老子脸上难堪是吗?”
白陈君的声音从门内传来:“爸你在胡说什么,这屋子门锁坏了,我出不来。”
萧顺民走过去:“怎么了?”
白司令不悦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不是说要监视好他们吗?我亲眼看见那个姓程的小子进了我女儿的房间,到现在也没出来,要是我女儿名节被那个姓程的给坏了我饶不了你们!”
萧顺民看向边上的士兵,士兵连忙拿备用钥匙开锁,结果钥匙捅进去,直接卡在门里不动了。
士兵:“锁眼不知道是锈了还是堵了。”
“撞门了吗?”
“长官,这门是特制的,撞不开。”
听到他们说门,白司令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这门是他当初特制的:“这门可是老子亲自让人从洋人那儿弄的,单撞是撞不开的。”
白陈君的声音从内传来:“我在里面睡觉,就锁门了,结果醒来就被自己亲爸爸扣上了这么大一个帽子。”
白司令大声道:“扣帽子?你以为你老子瞎的?”
“我确实一直这么以为。”
“小兔崽子你——”
萧顺民烦了,抬手就是两枪打掉了锁,房门当即开启。
“看来,白司令特制的门也不怎么牢靠。”
白司令的面色不太好。
门开了,白陈君坐在床边,衣衫略微不整,屋子里窗户开着,呼呼的夜风卷起了白色的窗帘。白陈君抓起边上的毯子,挡住睡衣外**的肌肤:“您保护我名节的方式就是找一群男人来围观我这衣衫不整的样子?”
白司令盯着那大开的门窗:“妈的!那小子肯定躲楼下去了!”
萧顺民拦住暴躁的白司令:“您别急,我让人去程老板那儿看看他在不在屋子里不就知道了?”
随后,他招手示意士兵去二楼程显那看。
那小兵是跟着萧顺民从南京来的,年纪不大,是个新兵蛋子,就指着跟个好长官建功立业发家致富,萧顺民一开口就指派了他,这让他浑身热血燃起,无比荣幸:“是!”然后打着手电筒跑步下楼。
下到二楼半的时候,他摸黑没看清有人,躲闪不及,和一个身子迎面相撞:“哎呦!”
白思年摸着自己被撞摔在地上的屁股蛋子爬起来,抱怨道:“都黑成这样了你瞎跑什么!”
小兵抓起地上的手电,晃得白思年伸手挡眼睛。
“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兵粗声粗气地问道。
白思年的眼睛被手电晃得睁不开:“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待着,忽然就熄灯了,我听到你们楼上有动静,就想上去看看呗。”
那小兵赶着执行命令没空管他,只好凶道:“不准乱走!”
白思年笑:“那当然。”
小兵匆匆下楼,往程显的207跑,半道上路过二楼的厕所,门开了,又有人叫他:“唉!我上个厕所你们怎么停电了,备用电闸拉起来了吗?”
听声音是那个兴振钱庄的掌柜,小兵闻到了他身上飘出的厕所消毒水的味,一时有些反胃:“马上,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回来要是没见着你就把你逮起来!”
再往前过了三间房,207到了,小兵“砰砰”抬手砸门:“程显!我们长官要我带你上去!”
不到一秒钟,门就开了,程显一身睡袍打着呵欠从里头出来:“怎么了?走廊上怎么没灯?我都已经睡了。”
房门大敞,屋子里的窗户也是开着的,拉门的瞬间,那小兵好像看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影子。
“什么人!”他推开程显闯入屋内。
身后的程显环抱着手臂,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这位小哥,你在说什么呢?”
小兵在窗台边张望,一楼走廊的窗户内似乎有火光跳了一下,随后,楼外传来一声爆裂的枪响。
“是枪声!果然有人从外头闯进来了!”
关在这里的人是不可能有枪的,他们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被缴械了。
小兵对程显怒道:“果然有人!说!刚才是谁!”
程显耸肩:“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小兵放高嗓门:“敌人在一楼!快去!”
全楼手电光乱晃,楼梯间内全是去一楼的人手跑动声。
白思年听小兵的话还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不动,下楼的士兵们都看到了他。
“看到可疑的人了吗?”
白思年摇头:“没,声音是从一楼来的好像。”
士兵们没再多管他,匆匆下楼。
应掌柜站在厕所门口,看到那小兵押着高举双手的程显从207过来,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程显似乎一脸无奈的样子:“这位小兄弟硬要说程某屋子里有人。”
应掌柜冷笑:“你本来也不怎么安分老实。”
程显叹气:“唉,果然只有程某被你们两边统统排斥在外,看来,这回是要如了诸位的意愿替诸位背黑锅了。”
应掌柜冷哼:“程老板可不要血口喷人!”
小兵懒得听他们在这里说车轱辘废话打太极,让应掌柜也一并跟上:“你也跟我去楼上见长官!”
应掌柜不屑:“呵,去就去。”
三楼原本休息的人终于被这动静给惊醒了,苏念和林老板披着外衣从房间内出来看情况。
苏念揉着惺忪的睡眼:“好吵啊大晚上,你们在喊什么?咦?怎么没灯?”
萍姨的房门也开了,她的手上举着根蜡烛,是老人家从抽屉里磨出来的。苏念看见她忙快步走过去:“哎呦,天这么黑,我扶着您!”
那头,下楼的士兵们赶到了一楼走廊,无数道手电光照过去,走廊的窗户开着,有个人正预备翻窗出去。
“照到他脸了!追!”
那人身手利落,跃窗而逃。
“通知外头的人一起堵门!绝不能让人跑出去!”
“知道了!”
“剩下的人咱们继续追!”那领头的说完,感觉自己脚边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不过他忙着抓人,并没有理会。
一个空火柴盒被踢到了一边。
他们冲出大楼,院墙附近的上空又传来一声爆响。
“围墙那边!他要跑出去了!”
围墙附近站岗的士兵听到他们的喊声还有院子里的枪声,却始终找不见敌人在哪,于是,他们加大了搜素范围。
终于——
“谁在那边?!”
大楼里出来的那队人循着声音赶了过去,领头的人刚刚手电光晃过的时候看清了闯进来的人的脸,此刻他揪起被抓的人的头,抬起来一照:“没错!就是他!”
恰在此刻,备用发电机终于开始工作,整座楼恢复了供电。
楼上,三楼。
灯亮,萧顺民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圈:“怎么少了个人?”
林老板淡淡道:“您是说丁桥吧?她一向睡得沉,我敲门叫她。”
萧顺民却拦住了她:“不必。”
说完,一枪打碎了丁桥的门锁。
白烟散去,丁桥的房门开了,满面冰霜的丁桥从里面走出来,望着举枪的萧顺民:“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顺民刚想说些什么,那个小兵便押着程显和应掌柜两人上楼了。
“报告长官!我在二楼她的屋子里看到有人跳窗!”
程显的脸上写满了荒诞:“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萧顺民的视线聚集在最后出来的丁桥身上,她的额头上有汗,水珠黏住了发丝:“丁小姐这是在屋子里做什么呢?这么热?”
丁桥淡淡道:“现在已经是六月了,我火气旺,怕热,不可以吗?”
萧顺民笑:“当然可以,只不过……”
“报告长官!闯进来的人抓到了!”派出去追击的士兵们回来了,他们押着一个男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萧顺民蹙眉,不是这个女军校生吗?
领头的人将男人推得跪在了萧顺民脚边。
白陈君裹着毯子从那边走过来,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神色:“方队长?”
一头雾水的方武苟原本只是在警察署看到程仲恒被萧顺民的人带走,就跟了上来,想看看他们是把人往哪儿带了,看到程仲恒被带到这边来,方武苟原本都已经走了,准备另谋机会,结果就听到这院子里响枪,登时便一阵骚乱。方武苟以为是白陈君他们想要越狱逃跑搞得这出,一番纠结之下,还是守在了围墙外头,想着看能不能趁机接应下他们什么的,结果,又是一声枪响之后,他就被站岗士兵的手电筒扫到给按在墙根那里了。
直到此刻,方队长的脑袋瓜子还没怎么转过来。
萧顺民皮笑肉不笑地低头望着地上跪着的方武苟:“警察署行动队的方队长?我知道你,你和咱们这位白小姐是老朋友了吧?”
方武苟此刻的方位是面对着白陈君的方向的,他看到,白陈君对着他,头微微地点了一下。
这丫头在他行动队办公室里当了快一年多的姑奶奶,再没有默契那股熟悉感也磨出来了。方武苟福至心灵,一时间明白了今日这出好戏的用意。
萧顺民又问道:“方队长,麻烦请您指认一下,在座的诸位,哪位是你的同伙啊?”
方武苟的脸上露出了不忍心的表情,随后似乎下定决心,扬手一指。
白陈君眼中笑意闪过,面上蹙起眉头,不解道:“我?”
萧顺民眉梢微挑,随后微笑地对白陈君比了个手势:“本来是想怜香惜玉,可惜白顾问好像并不领情?”
话到了这份上,白司令还是看重他女儿的:“你想干什么?”
萧顺民笑:“半城兄别担心,萧某是个文明人,我不会对令爱做什么,倒是程老板要跟我一起走一趟,你窗户里跳出去的,又是何方神圣啊?”
程显笑笑:“虽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这样也好,萧长官也是真想要严刑逼供,就别对着小白一个姑娘用了,程某人虽然算不上皮糙肉厚,但相比一个姑娘家,还是要强上许多的。”
萧顺民颔首:“正好,我也有个人要带程老板见一见,那三位,就一起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