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阁厢房内陈设依旧富丽奢华,烛火摇曳,琴音叮咚,桌上酒菜丰盛,座中美人相陪,说不尽的惬意闲适。
达奇勋顶着一双熊猫眼呵欠连连道:“熬了一天一夜了,哪有胃口喝酒呀,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
“你们年轻人到底差点火候,战场上几日夜厮杀对峙却要怎么熬得住呢?”侯太监笑言,浮肿的眼泡让他看起来更为脸大。
詹德贤鼻翼翕动,眉目间颇为不屑:“达指挥本可以不用亲自来这一趟,我们理清楚了账目给你送一份过去,其实也一样。”
达奇勋不在意詹德贤的态度,好脾气地笑了笑:“总归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哪有坐等分润的道理。”
“你也没帮到什么。”詹德贤傲慢而嫌弃,根本不考虑别人的面子。
侯太监赶忙端了酒杯岔开话题:“不管怎么说,这趟对账算是顺利结束了,值得浮一大杯。来来来,咱家敬二位一杯。”
达奇勋瞥了眼詹德贤,举杯与侯太监轻轻一碰,笑道:“不敢当,卑职敬督公。”
见詹德贤倨傲地端着架子不肯碰杯,达奇勋长臂一伸主动碰了碰他的酒杯,依然好脾气地笑着奉承:“我敬詹管事,辛苦辛苦。”
说罢,达奇勋率先喝干了杯中酒,咂嘴笑道:“还是甘州老烧好!解乏。”
侯太监不愿冷了场子,笑眯眯地应道:“甘州人厉害,能够酿出这么好的酒来。我知道达指挥好这一口,咱家特意让人从甘州运过来的,等你回去的时候可以带上几坛,正好送到令尊处请他也尝一尝。”
达奇勋于座中拱手称谢,欣然接受了:“恭敬不如从命,那便让督公破费了。”
“无妨无妨。”侯太监摆手,开玩笑道:“咱家就是手头再紧,几坛酒还是供得起的。”
说话间瞥了眼满脸不快的詹德贤,笑着问道:“我记得王府一直还保留着南京的习惯,偏爱黄酒、果酒的是吧?”
詹德贤鼻孔朝天,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当然。天潢贵胄,岂是俗流草莽可比?”
这话,显然是在借机讽刺达奇勋父子了。
侯太监一直都在努力调和,但詹德贤仗着肃王府管事的身份不肯配合,让他也很为难,只得朝达奇勋使了个眼色无奈地笑起来。
达奇勋执起座侧美人刚斟满的酒杯,仰头咽下兀自咂嘴夸赞:“詹爷说的不错,我等俗人与这俗酒才是绝配,既为俗流原也没必要去和天潢贵胄攀比,咱们得有自知之明不是吗?”
好漂亮的还击!侯太监心下暗自发笑。这个詹德贤总爱狐假虎威,对自己亦多有不敬,让达奇勋损他几句简直太解气啦。
果然,詹德贤闻言黑沉了面目,瞪着达奇勋冷声道:“达指挥看来很有自知之明了,那你可知此次对账若没有我的人去挡住杨嘉谟,你那三成能不能落进口袋却是难说。”
“杨嘉谟?”达奇勋不解:“干他何事?我与他早有默契,他不会在这件事上坑我。况且,他带兵去巡边了。”
詹德贤低哼一声:“令尊没教过你一劳永逸吗?还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把那样一个人也敢留在身边,万一哪天让他抓到把柄,你们父子完蛋不要紧,可别连累到我们王爷。”
说罢,看了眼侯太监一眼又补充道:“还有侯公公。他可还没把总督的椅子捂热呢!”
侯太监笑着点点头,一看就是轻飘飘的那种,笑在面上却没有到达眼底。
“这厮说话如此嘴损,不知道肃王看上他哪一点了,居然还提拔了做管事?”侯太监不由腹诽。
达奇勋脸色微变,盯着詹德贤的眼睛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詹德贤笑了笑,轻飘飘地说道:“大约,他是再也回不来了吧!”
“你别太过分!”达奇勋不禁勃然发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盘俱动。
詹德贤皮笑肉不笑,幸灾乐祸道:“达指挥这般着急,很容易让人误会你与杨嘉谟是什么关系似的。”
达奇勋生了气,转头看向侯太监:“督公也知道这件事?”
侯太监笑呵呵地和稀泥:“略知一二,略知一二。其实詹爷说的也没错,那杨嘉谟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达奇勋一把推开凑上来斟酒的美人,起身愤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这样做是让我失信于人。我答应过杨嘉谟,要护他周全!”
侧旁活色生香的美人惊叫一声,原来一壶酒被达奇勋推倒尽数洒到了她的身上。
侯太监撩起眼皮瞪过来,嘴角虽带笑却硬是吓得美人打了个哆嗦。
“你们几个都退下吧!”侯太监淡淡吩咐。
几位美人喏喏连声,躬身退了出去。
侯太监望着达奇勋含笑劝慰:“不至于、不至于,达指挥乃是赤子之心,谁也不敢质疑什么。”
达奇勋脸色稍霁,才要说话,却被詹德贤的一声冷笑打断。
詹德贤嘲讽地言道:“知道的说是赤子之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达指挥与杨嘉谟亲如手足呢,就连王爷和侯总督都不放在眼里了呢!”
达奇勋素常都是笑脸示人,轻易不怎么发怒,而一旦生气起来却自有冲冠一怒的气势。
侯太监一看达奇勋铁青着脸色,双眼喷火,起身劝慰:“这是做什么呢?二位有话好好说嘛。”
“不必了!”达奇勋冷冷说道。他克制着即将失控的怒火,对侯太监草草一礼便转身大步而去。
侯太监看得一阵摇头,蹙眉望着詹德贤道:“这又是何苦呢?”
詹德贤也起身,轻蔑地撇了撇嘴:“此间事了,在下还得赶回王府向王爷呈报,侯公公自便吧!”
侯太监苦笑着点头:“詹管事辛苦了,稍后咱家就着人将王府那份快马加鞭送往甘州。”
詹德贤挥挥手走出去:“有劳了。”
目送詹德贤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口,侯太监倏然垮下脸来,齿缝中冷冷挤出几个字来:“狐假虎威。”
身后人影一闪,一个样貌白净的人单膝点地,正是在苦水堡外暗袭杨嘉谟、充当蒙面人头领之一的苏宦官:“督主,属下前来复命。”
侯太监揉了揉鬓角淡淡问:“都处理妥当了?”
苏宦官迟疑一下:“那边的人不肯下杀手……”
“放走了?”侯太监声调猛地变得尖锐。
苏宦官瑟缩着,急忙解释:“他们说要让杨嘉谟生不如死,已经把他驱逐到苦水堡外荒漠那边的边墙里面了。”
听了这话,侯太监脸色柔和下来,想了想慢悠悠回到座位上,扯起嘴角笑了:“论起阴人的损招来,还是他们够狠啊!”
苏宦官僵直的脊背松弛下来,谄笑着奉承:“督主您老人家都觉得可行,那小的便不算渎职了。”
侯太监心情颇好,抬抬下巴道:“起来吧!”
苏宦官起身上前两步,殷勤地帮侯太监奉上紫砂壶,又邀功道:“小的来时留了两个机灵的在苦水堡守着,还有那边也留了不少人,算是绝了杨嘉谟入关的退路了,您老这回尽可安枕无忧啦。”
侯太监“滋溜”饮了口茶水,提醒道:“那也不可大意。虽说詹德贤这阴毒的主意不错,可也难保杨嘉谟狗急跳墙,他和秦放那种粗人到底不一样,肚子里花花肠子多着呢!看不到他的尸首,终归是让人提着一份心。”
“小的明白。”苏宦官谦卑地弓着腰笑道:“秦放那样的不足为惧,活着也是碍了督主您的眼,还是死了清静。杨嘉谟虽说难缠一些,但有您老运筹帷幄,捏死他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侯太监得了奉承只觉心下畅快,晲了眼苏宦官笑眯眯地问道:“苏德,如果我记得没错,你跟着咱家也有七八年了吧?”
原来此人名叫苏德。
苏德一边帮侯太监续茶水,一边笑回:“督主好记性,德子是十二岁上追随的您,今年小的整二十,受您老提携整整八年了。”
侯太监含笑看着年轻的苏德点点头:“你这两年越发得力了,看来咱家没有白费力气栽培你,从明天起你就负责肃州这一摊子买卖吧!”
苏德眼睛里盛满了惊喜,感激地跪了下去:“多谢督主提拔,小的粉身碎骨也难报您老人家的恩德,若有来世还来您身边当牛做马相报。”
侯太监眼里闪过一丝不屑,脸上却笑得更为慈爱了一些,抬手示意苏德起身道:“往后跟着红绡多学多看,我也能轻松一些了。”
苏德躬身领命:“督主放心,小的一定惟红绡姐姐之命是从,绝不敢怠慢懒惰。”
侯太监满意地颔首:“去吧!咱家乏了。”
苏德应了,强掩着喜悦却行而出,还体贴地帮侯太监关上了房门。
“唉!”侯太监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情绪瞬间低落下去。
内室珠帘轻动,红绡风姿宛然走出来,手上端着一只木盆。
“督主为何叹气?”红绡走近,将木盆放到侯太监脚下,动手为侯太监脱鞋除袜。
侯太监眼神黯淡,颇不甘心道:“三成红利,你知道是多少吗?就这样白白让达奇勋拿走了,想想真是不甘呀,也难怪詹德贤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红绡细心地试了试水温,将侯太监的脚放进木盆,仰脸柔柔一笑开解道:“督主这是故意考验奴家对舍得之道的理解吧?”
侯太监撩撩眼皮:“哦?你有不同的看法?”
红绡低头帮侯太监擦洗双脚,浅笑着道:“人不怕不贪只怕无欲无求,达云父子拿了三成不假,却就此成了督主的一条看家犬,往后咱们有很多生意也可趁势由暗转明,还不用担心那些武夫莽撞作对了,这样的买卖奴家觉得很划算呢!”
“不错不错!”侯太监展颜大笑:“肃州有你,咱家到了甘州真的是高枕无忧了。”
红绡取了布巾替侯太监擦脚,嗔怨地嘟嘴道:“奴家还想把清音阁开到甘州去呢,听督主的意思好像不是时候,让奴家好生失望。”
侯太监的笑变得言不由衷起来,不知无意还是有意一脚踩翻了洗脚盆,水流顿时洇湿了红绡的锦裙。
“嗨!人老了难免迟钝起来,可惜了你的好裙子。”侯太监歉意地说道。
给侯太监穿鞋的红绡突地眼神一凛,忙笑道:“督主说的哪里话,奴家这就让人进来收拾,您肯定是这两日对账累着了,奴家伺候您去歇息吧!”
侯太监趿拉了鞋起身,依然很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改天去做几件新衣裳吧,算是咱家赔你的。”
红绡谦卑着应了:“多谢督主怜惜,奴家感恩不尽。”
侯太监甩着袖子拒绝了红绡的侍奉,转身往内室走去:“让那些贱婢手脚轻点儿,咱家睡觉的规矩你是懂的。”
红绡脸上的血色倏然退去,惨白着一张脸对侯太监的背影屈膝一礼:“是。奴家晓得了。”
珠帘轻摇,侯太监在帘后没了踪影。
红绡轻轻咬着唇直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满脸嫌弃地在裙子上擦了几下,转身出了厢房门。
门口依旧是两名眼神阴鸷的汉子守卫。
红绡早已又是笑颜如花的头牌该有的表情,撩了把额前一缕秀发,从两个侍卫狼一样的目光里万种风情地下楼而去。
在高台守御所的大营里,程槐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家妹子,直望得程英气恼起来。
“哥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程英把手中精巧的小刀插在烤全羊上,端了刚才片好的羊肉放在程槐面前,没好气地问道。
程槐啧啧有声地称赞:“我这妹子无论怎么看都漂亮,将来肯定是总兵夫人的样貌。”
程英一双大眼睛英气勃勃地瞪过去:“总兵夫人?你怎么不说当娘娘呢?”
程槐夹起一块肉丢进嘴里,含糊道:“娘娘还是算了,你这样的我怕吓到皇上。”
“你说什么?”程英气恼地叫了一声,作势要去夺了程槐面前的烤肉。
程槐忙按住碗盘,笑着告饶:“好妹子,哥哥再也不嫌弃你了还不行嘛!”
程英悻悻地走回烤架旁,拿小刀片着肉吃:“对了哥,那几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程槐漫不经心道:“你认为怎么处置比较妥当呢?”
“我可不相信他们是客商。”程英撇嘴说道:“苦水堡外柳条湖那一段,从来都不是行商必走的道路。”
程槐含笑看着妹子:“那你还把他们带回来,就不怕有人图谋不轨?”
程英斜睨着程槐轻笑:“有哥哥在我怕什么?你若是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那这个千户的职位不做也罢。”
程槐闻言大笑,手指遥遥点着妹妹道:“你呀你呀,真不愧是我最骄傲的亲妹妹。说吧,你把那几个人带回来想做什么?”
程英卸下一条烤羊腿来送到程槐面前:“才过中秋几天而已,哈喇珠子却接连袭扰咱们两回了,我想打折他一条腿。”
“哦?”程槐接过羊腿咬了一口,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么说你要拿那几个人去当诱饵?”
程英略有泄气:“又被你看破了。”
程槐吃得满嘴流油,点头笑道:“你是我妹子,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能不知道吗?”
说完这话,看程英嘟嘴不满的样子,程槐大手一挥痛快道:“好了好了,都随你。人是你抓回来的,怎么处置也由你说了算。不过嘛……”
程槐顿了顿,思忖着叮嘱:“为兄也看那些人不简单,你行事可要仔细一些,小心不要反受其害了。”
“我知道的。”程英不以为然:“他们不是不老实交代吗?正好借这个机会试上一试,看看到底是什么来路。”
程槐放下羊腿,郑重道:“说归说,我还是要提醒你,哈喇珠子奸猾无比,他手上还有一支让亦力巴里人都忌惮的铁骑,你可不许蛮干。”
程英自信一笑,飒然说道:“哥哥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哈喇珠子再厉害,还不是每年都被咱们死死挡在边墙之外?我这回就是要打折他引以为傲的那支铁骑的一条腿,看他还敢觊觎我大明的疆土?”
程槐无奈,宠溺地看着自家妹妹摇头而笑:“行,知道我妹子厉害,是不输丈夫的一代巾帼英豪,那我便等着给你庆功了。”
程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略有嗔怪道:“哪有像你这般夸赞自家人的,也不怕被人笑话是在自吹自擂。”
程槐佯作生气,瞪着眼睛叫道:“我夸我亲妹子怎么了?谁敢笑话我剁了他的舌头!”
说罢,在程英好笑的眼神下却再也绷不住了,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兄妹二人彼此相视而笑,就这样嘻嘻哈哈的,便吃过了晚饭。
饭后,程英叫了两个兵卒准备了食物和水往后营暂押杨嘉谟等人的一间空屋而来。才走到屋外,就听到里面有人高声叫骂,程英蹙了眉看向门口的一列兵卫。
兵卫赶忙上前解释:“小姐,这些人从进来这里就开始叫骂,属下们喝斥了几回不但没能震慑得了,他们反而更嚣张了。”
“是吗?”程英冷笑一声:“都成砧板上的鱼肉了还不肯消停,看来他们还是没有饿,那这些吃食就不必送进去了。”
话音未落,就听一道声音穿窗而出:“小姐如此狠心又何苦将我等长路带回来拘押在此?”
顺着声音看过去,杨嘉谟微微含笑着,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隔着破旧的窗户正盯着这边。
程英被他盯得有一点不自在,抬脚走上两步冷声回道:“想要自由很简单,看你愿不愿意帮我做事了。”
杨嘉谟笑容不变,甚至颇含调侃意味地笑道:“正如小姐所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然是小姐吩咐什么在下照做不误了。不过……”
盯着程英俊美英气的眼睛,杨嘉谟掀唇笑得意味深长:“我们是不是应该来个约法三章?”
程英略有诧异,语气不善道:“你一个阶下囚竟敢跟我提条件?”
杨嘉谟不理会程英的态度,自顾说道:“一不做卖国求荣之事;二不能残害无辜百姓;三确保我等功成身退没有性命之忧。”
程英越听越凝重起来,她打量着杨嘉谟落魄却不失其俊美的面容暗自纳闷,十分怀疑对面这个人是否具有看透人心的本事,见到一个人就能够读出这个人的心思。
杨嘉谟说完,定定瞧着程英好笑着又道:“不会吧,程小姐这样为难,莫非真是让在下去行那作奸犯科之事不成?”
程英闻言微赧,没好气地瞪着杨嘉谟冷声道:“言语轻薄,一看便不是好人!你只消回答我做还是不做便罢。以你眼下的处境,还有什么资格跟本小姐讨价还价?”
杨嘉谟微一沉吟,缓缓点头:“我相信程小姐是不会让我等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的。好吧,程小姐,我应了。”
程英白了杨嘉谟一眼,转身吩咐兵卒:“把吃的送进去给他们吧!”
兵卒依言开门端了吃的进去,然后很快退出来又继续关门落锁。
程英施施然返身离开,突然想起刚才杨嘉谟叫自己“程小姐”来。
“他如何得知我姓程?”程英再次纳闷,转而又想应该是从兵卒们的称呼中得知的了,便再不迟疑径直回了自己的营房,却全然疏忽了兵卒们都是相熟的,称呼她自来只叫“小姐”,又何需在这称谓之前冠上一个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