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回来了!”
苏真兴奋的声音滚动在耳边,惊得风梳香猝然睁眼,正对上身旁人投来的隐含关切的视线。
“原来被炸死是这种感觉。”她张张嘴,半响吐出这么一句。
“……”裴临眼睛一眯,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面无表情收回目光。
“二位道友辛苦了!”苏真鬼吼鬼叫一番,踩着吊桥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各捞起他们一只手拍在一起。“你们动作可真快,我还当要花费许久呢!”
“托他的福。”风梳香向裴临一扬下巴。“他把整个龙宫都炸了,我们自然跟着死了,省了不少事。”
况岚也过来了,朝他们点点头,扯着一脸钦佩但没有丝毫眼力见的憨憨走了。
顾虔安的位置不太巧,是唯一被两位拦路虎卡在后面的,他在细窄的吊桥上踱了几步,还是硬着头皮打破这两人之间不太对劲的气氛。
“咳——师姐,裴道友,我们该往下一关去了。”
“顾兄说的是。”裴临若有似无笑了笑,先迈步跟上前面的人。
行过吊桥,众人进到一处宽敞石室,打眼一看,顶上与四周都刻绘着玄奥星盘,神奇地有序运转。
丝丝缕缕的线从繁星中游出,光华万千结在正中高台,汇成一汪莹莹如皓月的银盘。那银盘看着不似死物,边缘如有呼吸般不断舒张,蕴藏着法则之力的光点便有节奏的在奔涌与逆流中循环往复。
除开他们,石室中再无旁人,看来无定迷渡虽恶趣味了点,倒没在难度上继续为难。
顾虔安第一个遇上了机缘。
他是最后进来的,还没走两步,就被一枚亮闪闪的光点直撞入怀,当即涣散了眼神,僵硬地坐下结印。
见他杵在门边,风梳香过去把人往墙根拖了一截,省得他在无意识状态被打扰,破坏了感悟的效果。
过大的石室里,八个人就像滴进海里的几滴水,顷刻便分散开来,若非裴临如影随形,她的视野里怕是已经没有了旁人。
时机正好,风梳香直往因果镜前去,不知怎的便伸出手,摸了摸那似虚似实的镜面。
下一瞬,流转的光华汇聚在她指尖,**出圈圈涟漪,**开覆盖的银盘,当真如澄澈镜面般,清晰映出一张面孔。
面孔的主人与风梳香有着同一张脸,正躺倒在昏暗山洞里,胸口插着一把普通长剑,已至弥留之际。血汩汩洇出,打透了蓝底玉纹的衫子,与少女惨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她微弱的呼吸有如飘摇在风中的烛火,很快便断了。
风梳香直勾勾盯着镜面,竟感觉自己的生命也被一同抽走,捂着急剧跳动的心脏逃离般后撤。
这场景她见过,是甫一来到修界,小九就展示给她的原主的既定命运与结局。但曾经看见的时候,并不曾有现在这般惊悸的感受。
一双微凉的手及时抬起,撑住了她微微发颤的身体。
裴临眉头紧蹙,以保护的姿态把风梳香挡在身后,自己把手按了上去。
光影变幻,风梳香打眼望去,因果镜褪去色彩,又恢复了初时的银盘状态。
但……
她看着裴临愈发严肃的神色,觉得他应该也见到了些什么。
顷俄,少年缓缓扭头,与她的目光交汇,表情若有所思。
两人俱默了默,声音撞到一处。“你看到了什么?”
“我先说吧。”风梳香抿抿唇,目光一霎阴晦。“我看见自己心口被贯穿,死在了一个山洞里。”
她没有表露凶手,也隐瞒了山洞就在云寒宗后山。
闻言,裴临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糟糕了。“……我在永州没能脱身,最终死于枯枝之手。”
永州?
思绪回溯,风梳香忆起见到他的第一面,眸中染上些许诧色。
能准确照出镜前人的结局,这因果镜显然是有些神通在,就是有些认人不认魂,照旧给了她原主的死因。
照这个思路,那裴临原定的命运,竟是早几个月前就该葬身在永州群山中,只是遇到路过的她和顾盼,际遇才被改写?!
是了,难怪小九检索不到他的身份,故事方开场,他却已泯灭于世间。
心绪纷杂,搅乱了风梳香的灵台,她怔怔望着有些郁结的少年,恍然庆幸自己在系统的安排下奔赴万鬼集,庆幸顾盼生就一副热心肠,也庆幸……
曾为他无辜的模样所骗,与他一起抵御了数个日夜袭来的杀念。
裴临本就是个敏锐灵透之人,哪里会不清楚风梳香此刻所想,他满身阴霾骤然退散,冷寒的面部轮廓也柔和了下来。
“若非窥得镜中因果,我竟不知承了你改命之恩。”
他微垂了头,目光落在少女润泽的瞳仁上,笑容比三月的春风还要温柔。“如今我死局已破,合该伴你左右,奉上一份倾力相助。”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风梳香后脊绷紧,有些不知所措的转开眼,耳尖悄悄泛起红烟。“不、不必!我自有打算,你还是早些去做自己的事吧!”
“可是——”
裴临拖长声音,唇角弧度越发张扬,却状似苦恼地沉沉叹气。“我现在只想陪着你,这该如何是好呢?”
血液直直上涌,母单人士张口结舌,贫瘠匮乏的经验不足以应对眼下的局面,让她整个脑袋都快原地烧起来。
“我!我不同意!”
半响,风梳香恨恨一跺脚,绕过他冲向因果镜,连头发丝都写满了“落荒而逃”。情急之下,她连嘴皮子都超水平爆发,以能擦出火的速度迅速念完催动镜面的口诀,一头扎进短暂虚化的镜中。
“唉,怎么又吓到了。”
冲起的风掀动鬓发,裴临喃喃摇头,抬脚紧跟而入。“等等我啊,便是遇到危险,也有人能帮忙挡挡不是?”
恼怒的声音从未合拢的缝隙钻出。“我能应付!”
断情绝爱这几个字,风梳香真的说倦了!
有人怎么就听不懂拒绝呢?!
她说得也不是火星文啊!
再赶人出去是行不通的,因果镜跟火烧在屁股上一样,已经恢复了原状。
“千载难逢的感悟机会你都不要了?”
茫茫雪原上,被压缩成实质的灵力团在急速飞行中拖出长长的尾,像是随太阳活动周期爆发的粒子束,又像是高纬极地独有的绚烂极光。
雪沫子夹杂其中,被呼啸的长风拍进来客浓密的睫羽,风梳香抹一把脸,用力瞪着裴临,匪夷所思又痛心疾首。
感情令人智熄,这厮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为了变强而不择手段的人了。
“放心吧。”当事人双手下压,安抚她有些激动的情绪。“你瞧,我把机缘带进来了,你只管去收服这镜子,不必担心我。”
一枚小小光点在巴掌大的结界里横冲直撞,彰显着自己无与伦比的存在感。只可惜这份周全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反叫风梳香心累至极。
她一屁股坐在绵软雪堆上,无力道:“裴临,我们谈谈。”
“如果谈论内容是劝我放弃,我觉得,似乎没这个必要。”
少年拢着飞扬乌发,一身挺秀,风姿卓然,衣衫鼓胀在朔风里,整个人如一只翩然欲飞的鹤,是这寡淡天地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如你告诉我,为何认定我们不会有结果?”
裴临弯身抓起一把碎雪,漫不经心在指间搓散,问出困扰许久的问题。“莫要再说什么‘喜欢是强求不来的’,你便是哄住了自己,还能叫我也被蒙骗过去?”
他牵唇一笑,望来的漆黑眸子藏着不肯罢休的执拗。“你怕是不知,喜欢是藏不住的,对你,对我,都是如此。”
“……”
咋的,你有读心术啊?!
风梳香烦躁地团了一把雪朝他砸过去。“你想多了!我只是没见过你这种表里不一的人,一时好奇罢了!”
“是么?”裴临丝毫不恼,两指挟住袭来的雪团,气定神闲抛起又接住。“可惜了,假话说得再多,也变不成真的。”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风梳香脑壳疼,嗓门不自觉拔高。“你知不知道,强扭的瓜根本不甜?!”
“甜不甜我确实不知,可若不强扭下来,这瓜同我便永远不会有干系。”裴临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看来是真陷进去了。”听到这里,999摇头晃脑,嘿嘿嘿笑了起来。“死心眼啊死心眼,风风,你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又是一股烈风横吹,扯落纷纷扬扬的雪絮,顷刻便铺满了风梳香纤瘦背脊,她心里苦笑着慢慢直起身,眸光一点点沉静下来,神色无悲无喜。
不能再拖了,她得让裴临彻底死心。
“你未免太自负。”
多余的情绪都在风梳香抬眼时抽离,她用平生最无情的声音,吐出最冰冷的字句。
“既然你冥顽不化,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是,我确实喜欢过你,但那不过是一时的新奇在作祟,当不得真,现在的我更钟意随风,你也看到了,我同他有多么亲密。”
一束灵力团恰好飞过,阻住了些许视野,她缓慢眨眼,发现裴临脸色似乎白了一白?
“随风”这个身份很快就会消失于世间,就让她自私的借用一下吧。
“新奇之感就像东流的水,过去就回不来了。”风梳香努力调出刻薄的笑容,为虚假的话增添可信度。“别在我眼前晃悠了,平白惹人厌烦。”
伤人的话就像一把连环刀,得先自损八百,才能在旁人身上留下伤痕。
看着裴临的神情从茫然到冷寂,连同眸光陷入晦暗,风梳香觉得,自己大概是成功了。
她霍然转身,雪片扑面而来,完美遮蔽眼角冻结滚落的冰晶。
平生第一遭,她体会到了欺骗带来的难过,可她什么补救都不能做,只能揣着喜欢与歉疚匆忙出逃,在荒凉雪原里同本心彻底背离,任寒风肆意地吹红眼睛。
因果镜中难窥因果,茫茫天地间,唯余两个伤心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