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全2冊

第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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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屋裏已經陽光明媚了。兒子穿好了衣服,正伏在她身旁,雙手托著下巴,像隻依戀主人的小狗似的望著她的臉。

每一個人,不管男人或女人,當從夜晚醒來的最初的瞬間,靈魂大抵是安詳的。人睡眠的時候,靈魂也休息。夜晚是一個破折號,早晨也是一個破折號。我、你、他,我們大家,可能也隻有每天早晨醒來的那最初的瞬間內,才處在兩個破折號之間。昨天的煩愁還沒來得及伸出毛乎乎的大猩猩般的手臂摟抱住你。今天的苦惱還沒有像衣服一樣被你自己穿在身上。這個瞬間是被生活的剪刀節節剪斷的永恒,是根本無法連續起來的短暫的幸福。所以人常常喜歡沉湎於那麽一種睡眼惺忪心智遊離的蒙矓狀態,喜歡在那麽一種狀態之中祈禱自己的生活會有充滿希望的轉機降臨,會有美好無比的事情出乎意料地發生。雖然我們常在那瞬間浪費了太多的虔誠,像小孩子從滑梯上滑下來一樣,一頭跌到新的一天的“豆芽堆”上。普遍的人們的生活中缺少許多不同的或共同的東西。普遍的人們的生活中最富裕的是逗號。一天天的日子仿佛無窮無盡堆豆芽。人們從這一堆滾到那一堆,仿佛被施了魔法,沒有一位神、佛、道或者聖賢前來解救,一直滾到死。也許僅僅為了抓住一個完整的句號,就像聖徒幻想抓住上帝的衣襟一樣。然而到死也抓不住,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個屬於自己的完整的句號。他們隻能抓毀它,抓到手一段大圓周或小圓周的弧而已。那是句號的殘骸,無論怎樣認真書寫,那仍像一個大的或小的逗號,越描越像逗號。人的生命在胚胎時期便酷似一個逗號,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個逗號,死亡本身才是一個句號。

吳茵對兒子微笑了一下,又閉上了眼睛。對於這個喜歡思想的女人,思想已經成了習慣。她的思想沒有深度,甚至絕大部分沒有什麽意義,沒有什麽價值。有意義有價值的那一小部分,也隻不過局限在女人的命運方麵,並且帶有著濃重的悲觀色彩。從“紅衛兵”女戰士到妻子到母親,從憂患全人類的命運到憂患女人的命運到憂患個人的命運。理想主義教育的成果經曆了這樣的嬗變過程,最終隻能像糖塊掉在灰燼中一樣,再用理想主義的嘴是無論如何也吹不幹淨的。淪落在庸常的現實生活之中的理想主義者,對生活所持的態度必然是矯情的。她或她們若不能被生活錘鍛成堅韌的現實主義者,便隻能以表麵看來似乎是她或她們傲視生活的形式被生活所拋棄。吳茵是時代設計的最後一個女兒。她的種種苦悶,即使是純粹的女人的個人的苦悶,實際上也在分擔著時代的大苦悶。她醒了卻躺在**不起來,閉著眼睛不睜開,她本能地認為,若躺著閉著眼睛,便能延長那被剪斷的永恒,便能連綴起那短暫的幸福的感覺,連這女人的本能也是疲憊的,實際上也在分擔著時代的高度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