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物质匮乏还是精神空虚的缘故,别人拥有的宁昌德都想要。这不,最近贾教授去瑞士参加完女儿的毕业典礼,在朋友圈频晒女儿跟老婆买给自己的一块手表。就这事儿,宁昌德成天到晚逮着机会就在高美兰面前念叨。
宁汐好不容易被高美兰劝回家吃顿饭,老头儿又见缝插针地跟女儿提起来:“要我说啊,女儿就是父母的小棉袄,你看人家去瑞士逛了一圈儿,还给他爸买了块表。”
得,上次那事儿他还没给出个交待,这会儿又开始明目张胆跟自己要表了。即便嘴上不说,可内心不快并未消散。于是,宁汐装出听不懂的样子若无其事道:“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带您去趟瑞士呗?行,等我休年假的时候安排一下。”
宁昌德见女儿回应,跟着凑上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工作也挺忙的耽误不得!我只是觉得……人家瑞士制造就是不一样啊,做工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
高美兰给女儿盛了一碗汤,不咸不淡地说:“人家老贾做了一辈子教授退休以后还被返聘回校,人家有积蓄出国,你有吗?”
“你这个人,从来都不等人把话说完就断章取义!我是想出国吗?”宁昌德说着,目光重新落回到宁汐身上,“我是在说,这个表啊,它挺特别的。”
宁汐眼睛都没抬:“还行吧。我看跟淘宝上卖几百块的差不多。”说着就要起身盛饭,宁昌德急了:“那哪有可比性!宁汐,不是爸说你,你工作这么久天天忙得像陀螺!可说你收入高吧,你又好像从来没给你爸买过什么贵重的礼物。宋窈咱就不说了,海归派咱没得比。可人家秦川呢?即便收入很一般,但第一个月工资就给他爸买了台刻字版的ipad。”
“你可歇歇吧!你说你,别人一有什么你最先眼红,甭管自己需不需要都要弄到手。”高美兰说着,筷子尖划过阳台,“当年你秦叔叔买了辆摩托车,你爸眼红,可他不会骑啊,转身买了辆五千多的自行车说要强身健体。可你看后来他骑过吗?我要送人他不让,直到现在还跟破烂儿似的堆在阳台上落灰。还有前几年不是流行什么驴友吗?他们单位一同事爱好野营,他也是不甘示弱,帐篷、灶台、行装从里到外配齐活儿了,可你看他游过一次吗?帐篷唯一一次使用是汶川地震那会儿搭在他们操场上避险,登山杖也是在楼下溜达的时候撑着,闺女你还记得那只半人高的徒步行囊吗?你爸他硬是用不上啊,只好塞了一堆旧T恤从咱家步行到水电厂,往返路程共三个半小时,最后他热得受不了还是打车回来的。你说说,他哪一次不是买买买,等三天热乎劲儿一过立马往家里一堆。这是浪费,这样不好!”
“浪什么费啊!”宁昌德出言反驳道,“我那些都是便宜的,我买五件的价格不顶你一件裙子的!”
“甭管多便宜,买来放着不用就是浪费!”
在高美兰的观念里,买贵的不是浪费,买来不用才是浪费!一件衣服3000块,天天穿就是充分发挥了它的价值;一件衬衫30块,你买了十件结果只穿其中一件,那其他九件就是浪费!
晚饭过后窗外下起了雷雨,一直到午夜都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宁汐回不了家,决定今晚留下过夜。
午夜响雷惊入耳畔。林俊安从深邃的黑暗中挣脱,诈尸般猛地坐了起来。他下意识望向不远处母亲熟睡的脸,正是这张脸,这张本该写满爱与呵护的脸,不知何时起竟被憎与恨填满。
林俊安如幽魂一般走到沙发床边,目不转睛这具蜷缩在角落的轮廓。窗外风雨交加,闪电将曾经的过往照得异常刺眼。记忆原本锋利的边缘早已被时间磨得浑圆,可终究难以泯灭。
记得打从学琴那会儿开始母亲每天都要给他砸核桃,一日三次一次五颗必须全部吃完一家人才能开饭。她不让他打篮球,生怕他不小心弄伤手指影响练琴,她不许他有任何其余的兴趣爱好,一旦发现必定在第一时间斩草除根。她规定他的生命中只能有音乐,顶多是与音乐相关的一切。林俊安喜欢画国画,爷爷曾将一支极为珍贵的毛笔当作传家宝赠与他。可肖瑾容发现后当着他的面将毛笔一举折断,林俊安当即情绪失控冲她大喊道:“我恨你!”
肖瑾容一脸淡然地说道:“你恨我没关系,只要你以后有出息就行!”
“我无法接受你密不透风的控制跟令人窒息的爱!”
“你有什么资格不接受?作为一个母亲,我完全放弃了自我,我是在用我的一生去培养你!塑造你!你除了努力奋斗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
风雷阵阵将回忆打断。林俊安突然捂住脑袋,在床下缩成一团。
事实上肖瑾容根本就是彻夜未眠。她知道儿子一动不动站在床边,也知道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琴弦。这并非第一次。想当初她午夜梦醒,无意中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那种冰冷陌生的眼神锋利到仿佛分分钟就能将她杀死。
少顷,林俊安回到**。肖瑾容始终竖着耳朵,一直等到那躁郁的呼吸变得平稳而均匀这才轻手轻脚起身。她罩了件粗针毛线外套推开后院的门,坐在潮湿的石阶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命运跟自己开的这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藏藏掖掖了这么多年,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了解自己吗?
年轻那会儿,她是领导眼中的好下属,朋友都觉得她有情有义,在父母眼中她是孝顺的好女儿,可对于林俊安来说,她就是噩梦。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对外界所表现出来的好并非真正的好,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需要。
特别是生育之后,她对自己评价极低,只能通过外界的“好评”来满足自己,让自己感觉没有被外界抛弃,以此承认自己的价值。
年轻时她本被安排进市舞蹈团工作,拿过很多奖项的她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无限期许。结婚之后她顶着婆家的压力怀孕,而原本光鲜亮丽的她生下孩子后不得不面对身材走形,放弃追求,甚至辞去了正式工作,后来也只好通过高美兰在学校谋得兴趣班舞蹈老师一职。而看似忠心善良的丈夫在生下儿子后就成了“空中飞人”,常常夜不归宿,对此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孩子哭闹影响睡眠,我还得挣钱养家。丧偶式育儿的压力就这样理直气壮统统压在了肖瑾容一人身上。孩子是全家关注的中心,丈夫也是必须无条件给予理解的经济支柱,唯有她被排在孤立无援的末位。她抑郁难过,找亲人诉苦,但得到的往往只有一句:“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这话看似激励实则暗藏责备,“别人都坚强,就你矫情。”在单调而繁重的家事和周遭的压力之中,肖瑾容开始表现得人前精致优雅人后狂躁易怒。而林左愈发感到压抑,发现妻子的变化后只是离得更远,他所做的只是想方设法逃离家庭,甚至有了外遇。
就这样,肖瑾容将所有的爱与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与此同时将所有对丈夫的情绪也不由自主追加在儿子身上。一方面为了儿子未来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一方面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缺失,她强迫林俊安学习小提琴并利用极端手段“引导”其走上专业演奏者的道路。
而在林俊安被确诊为抑郁症之后,她对丈夫作出的第一反应并非安慰或求助,而是忿然怒吼:“你不管孩子!怨你!就怨你!”
自那以后,她没少在封闭的儿子面前不断哭诉,转而将压抑的怒火全部发泄给丈夫。她是想控制的,却发现冲动上头根本控制不住!
而就在一周之前,夫妻二人因为林俊安的现状大吵一架,当天晚上林左就两手空空离开了家,最近这些天无论她怎么打电话他都不接。估计……估计他又去找那个女人了。
想到这儿,肖瑾容不禁自怜命途多舛。伴随着愈发激烈的雷暴声,她终于崩不住了,将围巾狠狠塞入唇齿,将整张脸埋进膝盖,这才敢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