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而耀眼的太阳

第二十九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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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惠明一进包间,就看见几位熟人已经在喝茶了。

一顿家庭便饭而已,唯有她穿着异常讲究,以至于在场各位的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宋惠明脖子上围着珍珠项链,手腕上戴着金镯子,腕间故作随意地挎着只Gucci包包。她松垮的双眼皮全靠硬挺的睫毛膏支撑,嘴唇是当季流行的梅子色,辛苦束起的苗条腰身以及如饥似渴的彷徨眼神…… 这一切的一切让人无法不察觉到,她后半生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力挽救逐渐消失的风采。

当她摆出一个自恃风雅的坐姿,立即与在各位男士主动攀谈起来。她的嗓门嘹亮尖锐,言不及义地东拉西扯,一刻也不停歇,仿佛担心片刻的沉默都会让身体停摆,一切装饰就会分分崩离析。

高美兰以一惯稳重的作态给大家添茶倒水,周洁跟李玉琳聊着些什么,肖瑾容坐在两人之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才搭上一句话。她着一身水洗连衣裙,稀薄的长发在脑后固成一个低低的簪,原本修长的天鹅颈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压弯。看得出,她极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也看得出,她的自尊随时会随着这伪装出的体面瓦解。

打完一圈招呼,宋惠明这才发现唯独自己被晾在了原地,像个翻新不久的漂亮摆设那样。

“前段时间周洁不是住院了嘛,晴子那会儿就决定把工作给调回来了。审计师这行算是个熬资历的技术活儿,好在无论在哪儿收入都很不错。孩子孝顺,硬要回来,我们也劝不住。”

“对了你家秦川呢?听孩子说前段时间辞职了?”

秦南轩推了推眼镜,举止有着学者的稳重可上扬的目光透露出内心的骄傲来:“秦川啊,没你们孩子那么大作为,前段时间辞职是被一个博导给收了,又回学校深造去了。”

“深造好啊!孩子愿意重返校园真是勇气可嘉!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要我说,以后指不定秦川就是咱们这几个孩子里最出息的!”

……

这么你来我往了大半天,终于轮到肖瑾容。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身上,空气跟着凝滞下来。

“俊安他……最近状态还不错吧?”秦南轩小心翼翼地问。

肖瑾容并未如他预想的那样默不作声,反倒是有些急不可耐地解释道:“孩子上进,精神不好还执意每天练琴。之前他跟随着业界造诣颇深的一位钢琴家,人老师说这孩子天赋高,建议痊愈以后去新加坡参加东南亚地区的钢琴比赛,就等着订机票了。”

即便是将信将疑,可大家还是频频点头称道。

周洁看宋惠明被晾得尴尬,随口搭茬:“小宋你的包包挺特别的,颜色跟衣服色调一致,是女儿给搭配的吧?”

这一问可是打开了宋惠明的话匣,她从头面一路介绍到脚面,这个是香奈儿啊,那个是宝格丽啊,总之件件都是大牌,件件都出自女儿之手。

得瑟什么呀嘚瑟!宁昌德内心泛酸。可与此同时又不禁感慨,别人女儿怎么就这么出息呢?一边嘀咕一边眼红,最后猝不及防地来了句:“你闺女跟你一样,挺能折腾的!”

这么一说,场面再度陷入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

高美兰狠狠瞪了丈夫一眼,试图说些什么打破这僵局,而就在此时周洁的手机率先响了起来。她背过身子接听,表情越发严峻,跟着很是慌乱地凑到薛尚峰耳边说了些什么,接着直起身子面对大家说道:“不好意思各位,我有点急事得先走了,你们吃好喝好,老薛在这儿招呼大家!”

薛晴子万万没想到回来江州所经历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住院!

彼时,江源守在病床边,薛晴子已经从麻药中醒来。即便她很虚弱,可目光一旦落向床边的小羽,便又努力打起精神来。

“阿姨,还疼吗?”小羽瘪嘴,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疼了,小羽别难过!”

“刚才简直就是惊心动魄!好在司机反应快及时踩下刹车,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江源一想起那场面就后怕,他下意识摸了摸晴子的额头,晴子一愣,温柔拍掉他的手:“又不是感冒发烧。”

她故作出轻松的语气,可江源并未从沉重中成功逃离,他紧紧皱着眉,道:“我已经批评过江小羽了,她也知道自己错了。这事儿怪我,没把女儿教育好,让你受伤真是非常对不起。”他说着便拉下脸,转身盯住女儿,“江小羽,你现在亲口跟阿姨道歉!要不是你非要跑去路中央捡小兔,阿姨会带着伤躺在这里吗?”

他的语气分外严厉,小羽“刷”地一下红了眼,她伸出小手轻轻握住晴子的胳膊:“阿姨我错了,对不起,以后我一定不会这样,谢谢你保护我!”

薛晴子抬起插着输液管的手,轻抚孩子的额头:“保护小孩是大人的天职呀,再说了,小羽不想小兔受伤,阿姨也不想小羽受伤呀!只是马路上真的很危险,以后你一定要加强安全意识提高警惕,好吗?”

江源看着薛晴子清澈的双眼,感觉心底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

房门撞向墙面,发出啪的一声响,下一秒,一个身影火急火燎冲了进来,病床前的三人不禁望向门口。在与江源四目相对的瞬间,周洁目光一顿,欠欠身子就要重新拉上门,房内却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妈,您怎么来了!”

周洁稍作反应,“哗啦”一下推开门,两步冲到床边:“怎么搞的这是?严不严重啊?伤到哪儿了?”看晴子半天也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她质疑的目光一举射向愧色难掩的江源,“是你把我女儿撞成这样的?”她厉声质问着,目光在一老一小之间徘徊。

江源提了一口气,欲上前说明却被晴子一语拦下:“妈,是我走路没看道儿,被垃圾车挂了一下。幸亏江先生路过,这才及时把我送医院来了。没多大事儿,就是胳膊上缝了几针。”

周洁看着女儿略显苍白的脸,心疼到不行。要说晴子这孩子虽然看着柔弱可体质不错,打小很少生病,偶感风寒也不过吃几副中药罢了,她可是一个抽血都要尖叫的人,可现在………现在竟然缝了那么多针……

“你俩……认识?”

看母亲一脸将信将疑的表情,晴子继而解释说:“我都忘了介绍。他是江源,宁汐的前辈。那是他的女儿江小羽,要不是他们送来及时我还不知道要被耽误多久呢!您说巧不巧?”

江源眼中的愧疚被一丝惊愕取代,晴子赶紧冲他使了个眼色,转而说道:“妈,我现在特别想喝莲藕排骨汤,你能不能给我煲一锅?”

女儿的请求成功转移了周洁的注意力。她二话不说拎起包,“好好好,想吃东西说明身体没大问题!妈现在就回去熬。”说着从兜里摸出手机:“喂老薛,你先别来医院了,赶紧去菜场买五斤排骨再买点新鲜时蔬,我到家立马开火!”

“晴子,你刚才是……”

“我是怕我妈过分担心,再说了,我现在不好好儿的吗?”

晚上十点,江源驱车回家。安顿女儿睡下,他这才端着杯红酒走去阳台。兴许是酒精作祟,睁眼闭眼脑中全都是薛晴子的脸。她的柔弱,柔弱下深藏的勇敢,她无暇的眼,还有善良的谎言……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她愿意一直站在自己的身边…….他想象着,眉间的褶皱舒展开……一股强烈的暖流注入心脏,推着他的意识继续往前走……她应该穿白色的亚麻长裙,戴巴拿马草帽,腕上绑着温柔的雪青色丝带,赤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

然而就在某个节点,画面陡然一变。那些虚妄而美好的场景节节褪去,徒留女儿的声音响彻耳畔——

记得那是妻子去世后的半年,小羽常常被噩梦惊醒。她会哭着推开房门:“爸爸,我不想要新妈妈,我只有一个妈妈!”

“爸爸向你保证,这辈子除了你家里再不会多出别人!”这是他对女儿的承诺,是作为一位父亲必须遵守的承诺。然而此时此刻,这承诺令他陷入一阵铺天盖地的惘然。

妈妈的身份对孩子而言永远都是唯一。再说小羽很懂事,怕父亲伤心便从不在他面前过度表达对母亲的思念。

可孩子懂事太早终归是令人担忧。江源不禁想到不久前幼儿园组织的那场化妆派对,主题是:“你想成为什么?”

从拿到题目的一刻起江源就为女儿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尝试——蓝精灵、科学家、宇航员、冰雪公主……可一连串的提议下来,小羽貌似都不怎么感兴趣。直到某天他浏览网页的时候小羽突然看到一条红色的连衣裙,便执意要他买了下来。

化妆晚会那天,江源专程给公司请假提前赶到小剧场。音乐厅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公主、王子跟可爱的卡通人物,唯有女儿穿着一条款式简单的红色裙子。这令他感到疑惑。直到不久前的某天晚上,当他随手翻开书架上那本落了灰的家庭相册,江源狠狠愣住了——照片上,不满一岁的江小羽坐在手扶婴儿车里,站在一旁的妻子正穿着条剪裁优雅的红色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