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宁汐很早就到达公司,直到看见俞扬帆的一刻宁汐瞬间想起来了。万冬敏不就是俞扬帆的母亲吗?
直到下班的点儿宁汐这才将俞扬帆叫到办公室,手臂一张,请他落座。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妈妈是在儿科,对吧?”
“嗯。”俞扬帆似乎有所预感,回答浅如蚊声。
“那——医院有没有跟阿姨同名同姓的医生?”
俞扬帆目光一愣,喉头跟着动了动,“据我所知……没有。”
宁汐将病例往桌面上一置:“那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儿科医生什么时候可以跨科室坐诊了?”
俞扬帆看瞒不住了,只好承认是他妈妈签的。
“宁叔叔那天找我,说是想……”
“你要开假证明阿姨就同意了?”
“开始死活不答应,谁不怕出了事儿担责任啊。后来我告诉她这是我直属上司父亲的需求,我妈怕耽误我前程,虽然很为难但还是答应下来了。”
“俞扬帆你动作真快啊,神不知鬼不觉打到我家庭内部了?跟我爸合并统一战线了?联起手来欺骗我?”
“我………我那不是想在叔叔面前表现表现吗?再说叔叔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他没什么坏心眼儿,就是说想你多着家多陪陪他,他怕你真的去了美国就不回来,不得不出此下策。”
“所以,他根本没得什么痴呆症对吧?”
俞扬帆不做声默默低下头,然而下一秒又猛地仰起脸,目光跟着一亮:“这不是好事儿吗?您应该高兴啊!”看宁汐始终黑着张脸,他又缩回脖子,“师父,这事儿该不会影响我转正吧?”
这会儿还惦记着转正?宁汐就差拍案而起了,她忍来忍去最终是忍住了,一码归一码向来是她的原则,随即说道:“你还知道转正啊?既然如此,行,零点之前把这套策划整理出来,表格做好,不搞完就先别回家了!”
俞扬帆接过沉甸甸的文件夹,愁眉不展道:“手下留情啊汐汐姐,您一向深明大义、公私分明的!”
“没错啊,这是公事!”宁汐从椅背上抓过西装外套,“看我干嘛?不想回家了?”
……
从小到大,一句“吃饭了!”是宁昌德的道歉指南。以前宁汐无论与父亲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摩擦,一句“吃饭了”就能化解全部。然而这一次,这话显然失去了效用。
“您知道我在机场接到我妈电话说您不见了我有多担心多着急吗?您知道我发现这张病例之后彻夜未眠我有多懊悔多自责吗?我当初有多焦急,现在就有多愤怒!您知道让人俞扬帆母亲开这纸假证明会给人家造成多大的不便,会迫人承担多大的风险跟责任吗?”
宁昌德唇齿一横:“我就是不想让你去面试!就是不想让你去美国!”
老头儿毫无顾忌的态度令宁汐感到不可思议,破口道:“你们小时候限制我,难道还想一辈子禁锢我不成?”
“我说不能去!你就不能去!我是你爸爸,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年旧怨被重提,一想到父母霸权主义的养育方式更是令她愤愤——
“好,那我问您。我小时候那么听话,你们为什么还要揍我?”
“不揍你你能听话吗?揍你还不是因为关心你。”
“谬论!就算是关心那也得先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关心!”
“我们不需要知道!无论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无论你觉得多么不可思议,我们的初衷都是关心你!”
“收起您那自以为是的关心!你从小是怎么对待我的?你残酷无情手腕强硬!不考前十不给吃饭,参赛不拿名次就让我去死!我还记得有次我发烧你却硬逼我去考试,结果我全班倒数第一,你当时是怎么做的?你把我拉到操场中央扇我耳光。不过话说回来,我有今天的成就,全靠有你们!这么说你一定觉得自己很伟大吧?当你给别人介绍经验的时候,你敢把这些一并说出去吗?你敢吗?现在可好了,我刚长出点儿翅膀,你们就打着关心的旗号硬要给我折断。这不是关心,这是以自我为中心!”
听到这儿,高美兰开始抹眼泪:“妈妈没想过,你怨气这么重……”
宁汐憋红了脸,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我不是怨气重,是绝望!你们看到林俊安的结果了吗?可谁又明白我的无助?我也曾差点失足!你们肯定不知道,我初三就开始写遗书了,每次月考完写一封,这个家对我来说是地狱!”
宁昌德遥控器一摔:“地狱你就滚出去!”
老头儿的这场装病让宁汐错过了面试机会,令其飞黄腾达的梦想一度破灭。她委屈、无奈、愤恨、痛心疾首……可又有什么用呢?面对命运接二连三的暴击,她倍感身心俱疲。面对家庭的刁难,她只能将注意力全部转向工作。倘若工作令人忘却一切烦恼,那她恨不得在办公室打地铺。
月末,宁汐终于被一个长线项目拖出了急性胃炎。
宁家夫妇赶到医院的时候宁汐正挂着吊瓶,床边守着老曹跟贺宇韩。闺女住院这事儿竟然还是老曹打电话告知的,这令宁昌德心里泛酸,稍稍感谢了两句就打发人父子俩回去了。
待宁汐脸色红润了一些,高美兰立马守在床前问东问西。宁昌德站在窗边,想要说些什么却半天张不开嘴。他就那么站着,背影沉重极了。
直到高美兰去找主治大夫询问女儿病情,宁昌德这才往床边挪了几步。他是想安慰闺女来着,想问问她饿不饿,渴不渴,难不难受,无数关怀的话语堵在心头,可张口瞬间却变成了——“说你你不听,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大早上的乱喝什么咖啡?没事儿去什么健身房?健美有健康重要吗?晚上两点不睡觉发什么朋友圈?什么纳斯达克上市、什么纽交所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宁汐顶着胃里的一股难受劲儿,深深皱眉:“这种时候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我能说什么?我好言相劝你听吗?你要是听了还能落到现在这地步?”
面对老头儿的指责,宁汐唰得红了眼。她撇过头,出口反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现在在生病,您一定要赶在这时候说些刻薄话吗?我宁汐为什么这么拼命?还不是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做得不够好!从这个家庭中我没有得到安全感,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跟自信,只能用命去拼搏,把事情做到最好!可要将事情做好是要付出代价的!”
高美兰推门进来的时候,父女俩早就你一嘴我一嘴拌成了一锅粥。她也不想火上浇油,只好先将宁昌德劝走。
好不容易捱到出院那天,高美兰提议宁汐回家住上一段时间,她的肠胃还没完全恢复,留在父母身边也方便被照顾。可宁汐见到老头儿就急火攻心,怕矛盾激化断然拒绝。宁昌德为此很是受伤,主动挑起了一场长达一个多月的冷战。
翌日,贺宇韩提着饭盒前来探病。前一晚老曹千叮咛万嘱咐——“宁家丫头最近身体不舒服,你能搭把手搭把手,能多照顾多照顾。”
接下来的第一段时间,宁汐待在家修养。每天早上贺宇韩敲门送粥,早餐从来不重样,不仅如此,口味也异常合乎她的胃口。吃着吃着,她似乎吃出了某种幻觉,那种久违了的,回眸一瞥万家灯火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世界慢下来了,她觉得贺宇韩似乎没从前那么忙碌了,他甚至爱上了烹饪,一旦做出新鲜的菜式立马敲门拉着她过去品尝。就在两天前的那个黄昏,在摇曳生辉的烛光深处,她歪着脑袋问他,“你会读心术吗?不然怎么会那么了解我的味蕾?”贺宇韩犹豫了一下,答道:“巧合吧。”宁汐被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逗笑了,不禁心头一甜:“人家都说能吃到一起去的都是天作之合!”贺宇韩没接话,笑眼望她:“看来你是真痊愈了。”
……
工作之余,贺宇韩手头那本“大众心理学”还在继续。出于收集案例的需要,他加入了网上几个心理作者论坛。巧就巧在当他一次浏览推荐页内容时,竟意外发现某个故事的主人公像极了宁汐常常提起的那个林俊安。他点开来看,内容真实而意外,犹豫半晌,最终主动加了作者的联系方式。
这日傍晚宁汐从附近的果蔬超市回来。正要拉上房门却被一只胳膊拦下了:“今天我正好做了点暖胃的粥,一起喝吧。”贺宇韩斜倚在门楣上,笑眼望她。
宁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段时间以来贺宇韩对自己的照顾,笑道:“好啊。”伸手将一盒新鲜的草莓递给他。
晚饭过后,宁汐随贺宇韩在露台的躺椅上坐下。沉默半晌,贺宇韩突然提议道:“想不想聊聊林俊安的事?
宁汐一愣:“你好像很上心啊!”
“你关心的事嘛,我自然上心。”他的眼中一派云淡风轻。
宁汐目光一滞,贺宇韩回首刹那目光跟着一滞,面面相觑之间,他迅速撇开脸:“给你看些东西。”
浏览完整张页面,宁汐从屏幕上抬起头。她感到难以置信,目光闪烁:“这个故事是杜撰的吗?可看起来也太真实了!”
贺宇韩将一杯姜茶递给她,解释:“我一开始也好奇来着,犹豫再三还是联络了这位作者。聊过以后才知道他是林俊安当年一起学音乐的老同学。那时候他吹小号,与林俊安相熟。还有……我从他嘴里了解到了林俊安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以及与此前听闻大相径庭的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
“据他所说,林俊安一路优等生,可高考前夕像是变了一个人,大肆吃喝玩乐夜不归宿,高考期间更是沉迷于网吧。后来他也并未拜业内钢琴名家为师跟随其左右,而是不知何原因在亲戚的石料场看了几年大门,情绪不稳定时还会时不时失踪。那时候很少见到他父母,只有一只看门小狗常年作伴……”
怎么会这样?事实听上去跟肖瑾容所描述的一点都不一样。宁汐不禁陷入沉思。良久,贺宇韩突然轻声说道:“宁汐,有件事我希望你能跟我坦白。”
“啊?什么?”她猛地回过神。
“你是暴躁的茄子吗?”
宁汐周身一顿,“我……”
“我知道是你。”
宁汐唰得红了脸,手忙脚乱地解释:“我,我不是窥视你隐私,我只是——”想要辩解,可话没说完便……
“谢谢你。”
“啊?”
“谢谢你一直默默安慰我,开导我。”
“我只是……”
贺宇韩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张开双臂抵住围栏一侧。
“读了那么多我的状态,想必你对我生父的事也多少有些概念了。我跟我生父之间的确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关于他的失踪有很多种说法,人们表面上让我们节哀顺变,可背地里难听话不少。我还记得遇见我继父之前,我妈总是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有时候走在路上兴许是睹物伤情,突然就能掉下眼泪。我一直以为是个悬案,答案模糊。直到上中学那年我在我妈衣橱里发现了一封信,才发现一切跟我所以为的截然不同。他……他……”
“他怎么了?”宁汐小心翼翼地问道。
“嗬,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静默。
“你不想说可以先不说。”
“我妈妈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原谅我爸。可她越是宽容我就越是对他嫉恶如仇…….”
讲出这段话的时候,他始终背对着她。面对满腔夜色,徒生出一种“天苍苍野茫茫”的落寞来。
“既然说到这件事——他顿了顿,转过身来俯视她的脸,“作为朋友,我是不希望你跟宁叔那么对立的。”
宁汐沉吟良久,缓缓说道:“我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并非叛逆刻意搞对立,而是担心。我太了解我爸的性格,了解他血液中的冲动感性远远高于理性,因此只得防患于未然把丑话说在前头。其实亲人之间有很多不必要的矛盾都是可以避免的,我又恰恰有那样的远见,我不想等到矛盾发生了再去补救,事到临头伤人伤己可真就来不及了!”
“你是说——恰恰?”
“对呀,每一次矛盾、老头儿的每一次作妖,在他说出第二句话之前都能被我准确预料。”
贺宇韩托腮作思忖状,片刻,直视宁汐的脸:“事实也许并非你认为的那样。这在我的专业里叫做心理暗示。心理学家巴甫洛夫认为暗示是人类最简单、最典型的条件反射。从心理机制上讲,它是一种被主观意愿肯定的假设,不一定有根据,但由于主观上已肯定了它的存在,心理上便竭力趋向于这项内容。它是人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能力和学习能力:当人处于陌生、危险的境地时,人会根据以往形成的经验,捕捉环境中的蛛丝马迹,来迅速做出判断。“
“你的意思是,我误会他了?”
“你恐怕有些先入为主,下次不如按照我说的方法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