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而耀眼的太阳

第三十五章 心动亦心痛

字体:16+-

星期天大早,薛晴子刷洗完毕周洁已经将青菜粥端上桌了。

“闺女,听说对街新开的那间水果铺正在搞什么扫二维码送西瓜的活动,等会儿你陪妈去看看。”

晴子放下碗,一脸抱歉地回应道:“今天恐怕不行,我八点钟有约了。”

“谁呀?”周洁满怀期待,“男的女的?”

“就是上次您在医院见到的江源。”

周洁捻着块腐乳的筷尖在空中一悬,“就你俩?”

“不是,带她女儿一起去水族馆跟游乐场。”

本以为这么说周洁会松上一口气,怎料她反倒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了,随即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晴子,那个江先生应该比你大不少吧?他……妻子是做什么的?”

宁汐顿了顿,说道:“听宁汐说她妻子在江小羽年幼的时候过世了,大概是因为一次见义勇为,为救落水的小孩。”

“哦,这样啊。”周洁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油条,咀嚼的动作变得机械。

“您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没有,你俩最近走挺近的。”说这话的时候周洁不断瞥向女儿,分秒间的迟疑,张口道,“妈妈觉得那个江先生器宇不凡,举手投足有礼有节是个好人。可你还年轻,再说他还带着个孩子,你们经历的人生阶段不同,可能有时候感觉不那么准确……”

薛晴子面颊一红,目光如同小鹿乱撞:“妈您想到哪儿去了?人家之前也给我帮了不少忙,我只是不想欠他人情。再说了,小羽那孩子挺可怜的……”

周洁正想讲“可是——”,薛尚峰将一块咸菜放入口中,故意嚼得嘎嘣响:“哎呀我说你就别瞎操心了,好好儿刷你的码领你的瓜不就行了吗?你倒是扳指头算算这时代还有多少像咱晴子这样心地善良的姑娘?既然她有主见有想法你就别插手了。爸爸觉得出去玩儿玩儿挺好,小孩子美好单纯,多跟孩子相处还能净化心灵。再说反正你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就当是积攒带孩子的经验了!”

面对父亲的及时解围,晴子很是感激。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将碗筷收进水槽:“那我准备准备出发了。”

江源带小羽坐旋转木马的时候晴子在长椅上等待。没一会儿,他只身一人回来了,手里握着两支米奇甜筒。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他说着,将粉色一支递给她。

晴子眯着副笑眼:“哪里的话。虽然我不是小朋友但今天也很尽兴。”

“嘿你还别说,你在我眼里就是——”话没说完,他住口了。气氛瞬间陷入一种令人脸红心跳的尴尬。晴子垂眸舔了几口奶油,这才仰起脸问道:“对了,小羽最近的状态怎么样?”

“比以前开朗了不少,幼儿园老师也对她评价挺高。”

“医生怎么说?”

“还不错。可亲情上毕竟有所缺失,我这个做爸爸的再怎么努力也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弥补上的……”

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钟,江源掏出那只包装精致的丝绒礼盒,拆开来看,一对刻了名字的万宝龙袖扣呈现眼前。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他驱车送晴子回家。告别时刻晴子突然将一只礼袋双手奉上:“江先生,生日快乐。”她说。

除了女儿送的画作跟亲吻,这是妻子走后他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当即觉得鼻头一热,差点就红了眼眶。他想邀晴子单独出去坐坐却被拒绝掉了,这令他感到意外而失落。

其实江源对晴子不是没有感觉,他一早就想跟小羽讲讲自己对晴子阿姨的态度,想听听小小人儿的意见,可对女儿的承诺如泰山压顶,压得他迟迟开不了口。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面对满城夜色,怀揣灯火阑珊处的微妙悸动,他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就跟女儿说说,无论如何要听听她的心意。也许一切没自己想得那么沉重呢?很显然小羽是喜欢晴子的,她愿意敞开心门也说不定!

江源回到书房,决定将剩下的工作做完。刚才打开电脑,只听厨房传来叮铃哐啷一阵响,接着是江小羽惊雷般的哭喊声。江源冲进厨房,见煮锅躺在地板上,两只生鸡蛋摔得面目全非。面对满眼狼藉,一股无名火从丹田处蹿上喉头:“我有没有说过食物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浪费的!有没有说过不可以玩儿鸡蛋跟面粉!?”

受到惊吓的江小羽早已哭成了泪人,面对父亲的呵责她一个劲儿地往角落里躲:“妈妈,我要妈妈!”

看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稍纵即逝的愤怒很快被心疼所取代,江源上前单膝跪地,紧紧搂住女儿颤抖的身躯:“爸爸错了,爸爸不该大声吼你。可下次别再拿食物过家家了好吗?”

稍作安抚,小羽终于停止了哭泣。她仰起脸,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轻声说着:“爸爸我不是在过家家,我是想煮鸡蛋,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爸爸!”

江源一把搂住女儿,将脸深深埋进她幼小的肩膀。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渺小而脆弱,这具小小的身躯反倒成了他坚实的避风港。

贺宇韩所提供的线索引起了宁汐的高度好奇。她原本是想从肖瑾容口中了解些什么的,可肖瑾容的口风似乎很紧,每每问到关键性问题她总能巧言回避。 宁汐只好组织发小们轮番探望,而天生独具奉献型人格的薛晴子自然而然成了林俊安的长线交流对象。

又到了探病的日子,晴子来到新光医院。坐下没多久,肖瑾容突然想起来中午炖汤忘了关火不得不回家一趟。她并未拜托晴子等她回来,只告诉她想走的时候随时离开即可。

肖瑾容走后,晴子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最近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她望着林俊安的侧脸,目光一日既往的温柔。

林俊安似乎有意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面目平平,毫无回应。可不知为何,晴子总感觉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渴望表达却欲言又止的东西。

经过长久的静默,她继而说道:“你要是真的不想说话,那听我跟你说说大家伙儿好了。”

晴子将朋友们的近况挨个儿介绍过——宁汐为了工作废寝忘食,秦川读博读得千辛万苦,宋窈还是曾今那个单枪匹马闯江湖的女战士……说到自己的时候,她的语气一落千丈——

“……我挺喜欢那个江源的,可是我妈貌似并不赞同,其实我特别理解,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愿意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单身带小孩的男人。在这件事情上,我永远不会跟周女士作对。可每每他约我出去都难以抗拒,看到他我就开心,见不到他我会想念。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甚至想过披上衣服从窗台偷跑出去奋不顾身飞奔到他身边,可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你说这是缘分吗?从前我一直以为所谓缘分就是一种充满真善美、充满力量的东西,可现在却发现,父母与孩子之间,女人与男人之间,缘分若是遇错了那可真是比苦难更能折磨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语调愈发低沉。林俊安静静听着,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波澜。

大约过了一小时的功夫,薛晴子起身告别。

空**的房间,林俊安走向窗边,目送晴子的背影消失于花园拐角他这才从枕下拿出本子,翻开密密麻麻的纸页。他拔开笔帽,冲笔尖用力哈了一口气,抬手写道——

“一开始,以为自己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会好起来的。我常常对自己说。

等冬天过去了,等提琴拉得更好,等天晴了,等喜欢的电影上映了,等回家了,等自己变得更优秀了,等天空更蓝了。

可是雨停了,天晴了,我的头顶却还乌云密布,一只黑狗伴在身边,它像隔离带一样。

这些都很抽象,是吗?那我说得具体些。

早上醒来,我不再充满期待,曾经的我最爱双眼睁开的那一瞬间。我刷牙洗漱,为什么还要醒来?我一边想一边完成任务。

我展开琴谱,心不在焉的开始练习,为什么我还要练习?我开始抬不起脑袋,双臂无力,膝盖发软。我不想再习练了。可曾经的我明明很确定这辈子都要离不开小提琴的。我出门坐车,戴上耳机开始听电台,他们刚刚说了什么,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难以集中精力。曾经的我很喜欢在公交车上听门德尔松,那曾是我一天中最能聚精会神的时刻。

我坐回到桌边,取出小提琴。好的。今天我要战胜它,今天我要打起精神面对新的一天。可我开始头痛,我的双眼干涩,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我看看琴谱,不动,要继续。我在焦虑不安中度过低沉的一天。我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懒惰无用。

我在外出散步的路上对自己说。很好,我坚持下来了,我拉下了三分之一首曲目。

我有时候会吃很多,即使不饿;有时候不吃东西,即使饥肠辘辘。我想开始新的生活方式,吃得健康,重新找回失去的兴趣,重新唤起父母闪耀的目光,但我失败了。

我放下琴盒,躺在**。我不想洗澡。我拿起手机,喜欢的动漫更新了。我打开,10分钟后,我关上。我再也不能连贯的看一集电视剧。那些故事很没意思,整个世界都没意思。我放下手机,得洗漱了。

头痛,太阳穴附近疼,胸口闷,就像胸口永远有块大石头,偶尔那么一瞬间,那块石头会消失,我很开心,我终于好了,但没过多久,它便卷土重来。我再也不相信自己。

一切有什么意思?人活着的意义其实就是没有意义。

我们要么存在:活着。要么就不存在:死亡。不要再去探索了。我常常对自己说。

我躺在**,找寻治愈自己的方法。

我是不是只是无病呻吟?我是不是很矫情?我想和人说会儿话,不。不行。我不能让别人发现这样的一个自己。

我不再社交,我拒绝社交,我讨厌自己的样子,讨厌别人眼中自己的样子。

电话铃声响起我会害怕,最怕来自父母,很多时候我不会接,我组织语言,然后过一会儿再打回去。

我想继续存在,世间还有很多美好,我从来都不厌世,我爱我的父母亲,我只是讨厌我自己。

夜里,该睡觉了。其实并不瞌睡,但睡梦中能得以解脱。我每晚都做梦,我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它们让我觉得快乐。

我开始想自杀的事。该怎么做个了断?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我不能扔下一堆烂摊子给父母。我不断想自杀的事,我想自杀,几层楼可以保证一命呜呼?安眠药需要吃多少?我怎么才能买到?卧轨更容易吗?还是溺水呢?不,溺水还是会被人救起。

我怎么又在想自杀,那不是不孝吗?

想太多,就会头痛。我试着冥想,可头都要炸了。我无法从冥想中找到平和。

我毫无缘由的流泪,当然也会笑。看到喜剧我会大笑,我还会和人谈笑风生。我看起来沉默寡言,但深处早起掀起惊涛骇浪。

深夜醒来,我在朋友圈说几句话,然后又立马删除。我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消极。

我睁开眼:怎么又醒来了呢?外边的太阳毒辣。

坚持一下吧。你看。又过了一天。”

住笔时刻,只听背后“嘎吱”一声响,护士前来查房,林俊安迅速将本子塞回到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