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的冲水声将睡梦中的李玉琳吵醒。她在黑暗中瞥了一眼沉睡的秦南轩,猛地坐起来。
这已经是今晚第二次听见儿子起夜了,她隔着木门问道:“宝贝儿,没什么事儿吧?”
“没,水喝多了。”秦川说着便拉开门,“不好意思啊妈,把您吵醒了。”
“哪儿的话!妈妈更年期本来就睡得浅。倒是你,不舒服的话一定跟妈说。”李玉琳挂着一脸关切。
“知道了,您快去睡吧。”
秦川熄了灯,重新躺下。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谭宛的脸。
记得在一起的第二年,有段时间谭宛因痛经睡眠轻浅,一个夏夜,她刚入眠不久秦川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这一开灯一冲水把谭宛彻底弄醒了。她半躺在**,如同海参般边挣扎边抱怨。秦川不住道歉,说自己不常起夜没什么经验,谭宛堵着一口气,咬定了他不是没经验而是缺乏共情。她甚至还气鼓鼓地问了句,你们理工男都是这样吗?到了后半夜,谭宛再也睡不着,捂着肚子翻来滚去。秦川也别想睡了,他一边在心里抽自己几个大耳光,一边念念有词——“你说我也真是!大晚上的起什么夜?这不自讨苦吃吗?”
……
想到这儿,眼角不禁淌出一丝苦笑。他恍然间发现分手之后最常浮现在脑海的并非那些极度快乐或极度幸福的瞬间,而是一件又一件不足挂齿甚至曾令他心烦意乱的小事。
比如某天夜里谭宛被自己的响屁崩醒,她却顶着一脸半梦半醒的幽怨怪秦川吃了太多土豆;再比如有几次两人一起下班回家,明明是她忘了拔钥匙,却不由分说将罪名扣在秦川的头上。
秦川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摁亮手机,在消息栏打下一句“我好想你…….”,犹豫半晌,逐字逐句删去。反反复复好几回,到最后徒留一串索然无味的省略号。他感到有些无趣,索性关了手机。
事实上秦川对谭宛始终抱有一份执念,无论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说服李玉琳,说服全世界,说服谭宛,让她回来自己身边!
病假结束,宁汐重新投入工作。起初,宁昌德一天十几通电话地慰问着,宁汐稍有抵触他就愤怒,一愤怒就没完没了继续call。对于用力过猛的关照,他自持那番陈词滥调——“大人这不是操心你吗?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这话说了三、五回,宁汐终于受不了了,出言反驳:“难道您操心了该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吗?难道您多打几个电话我这辈子就一帆风顺了吗?您这不是关心我,而是将自己内心的焦虑转嫁给我!爸,我真的特别忙,病假期间积累的工作量巨大。我请求您放我一马好吗?我——”
“好!不管你!你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不等女儿把话说完,宁昌德狠狠摔了电话。
话虽这么说,可宁昌德是赌气,父女间毕竟没有隔夜仇。既然自己的关心鞭长莫及,他干脆将这个艰巨任务落实给了小俞。
打接到指示那日起,俞扬帆天天送饭送水果,精心照料悉心呵护。上班时间在一楼相迎,下班时间一路护送到停车场。时间一长,宁汐认定了他的过度殷情必有蹊跷,便指着新鲜的果篮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椰枣?”
“猜的。”俞扬帆说着,将一袋椰枣丢给她。
宁汐反手一接,又问:“那昨天中午的红烧肉呢?”
“歪打正着吧。”
宁汐抿唇,“这么说,咱俩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俞扬帆听闻,顷刻间透出一副美滋滋的表情,看他有所松懈,宁汐猛然仰起头:“我爸指示的?”
俞扬帆下意识点头,“叔叔说这叫近水楼台,这种机会千载……”一道毒辣的目光扫射过来,俞扬帆猛地抬眸,换言之,“我的意思是,叔叔怕您没痊愈身体再出什么问题让我留点儿心。”
“行,那真是辛苦你了!不过以后不用这样了,做好本职工作才是万全之策。”宁汐说着,将那袋椰枣重新扔给他,“忙去吧。”
等俞扬帆拉门出去,宁汐弯腰拾起手机——
“爸,您不放心归不放心,干嘛使唤人俞扬帆啊?”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那是拜托!你一不回家里住二不接电话的,身体那样父母怎么可能不操心呢?”
“近水楼台先得月?”
宁昌德一顿,理直气壮道:“我那不是给小伙儿攒点儿干劲儿吗?别不识好歹!”
“还先得月?您征求过月亮的同意吗?再说我们可是同事关系,他天天这么鞍前马后的侍候着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假公济私呢,传出去多难听啊!我不要面子的呀?”
宁昌德咂咂嘴,“要不说小俞这孩子心地善良会关心人呢?再说了,男孩追女孩不得乐意付出吗?可是宁汐啊,你也不能过度拿人家好处不然显得没骨气,明白吗?”
宁汐怎么能不清楚老头儿心里琢磨的那点小九九?随即直言不讳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如果人一定要给我就接着呗?”
宁昌德话音一滞,道:“你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
在替女儿操心这件事上老头儿可谓相当执着。在家养病的那段时间宁汐给他下了禁足令。他无计可施啊,索性暗暗拜托人老曹照顾闺女。宁汐发现以后挺生气,她不想给人添麻烦更不想欠人人情,话说老头儿可真会挑时候,自己刚才给贺宇韩留下点儿好印象他就来上这么一出!
宁汐自知跟老头儿理论不清,干脆一个电话拨给高美兰。那是个周末,秋高气爽,老两口儿跟邻居结伴到野外郊游。
电话打到第三遍,好不容易有人接听。宁汐张口便问:“妈,我爸是不是又麻烦人曹伯伯了?”
高美兰干笑两声,语调听上去有些别扭:“哎女儿,我们正和李阿姨出去玩儿的路上,李阿姨你知道吧,就是秦川的妈妈。”
“他能不能别这样啊?至少提前问问我的意见吧?”
“哦,是你秦叔叔在开车,技术可好了,别操心啊。”
“让我爸以后能不能别插手我的事?”宁汐不耐烦了。
“我们去柳塘镇,听说那儿风景特别好。”
“您能不能好好儿说句话?”
“高速上信号不太好,断断续续的,到休息站我给你打过去啊!”
宁汐知道母亲也是要面子的人,这是害怕被邻座的李玉琳听见了。
面子面子,一家人都要面子!可面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不过是一块欲盖弥彰的遮羞布罢了。
……
宁昌德终究是爱女儿的,即便被其禁足亦或被其想方设法拒于心门之外,但他终究放心不下。明的不行来暗的,偷偷潜入不落痕迹总该可以吧?再说了,就算到头来被发现了又能怎样?比起生活上的照顾,拌几句嘴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样,宁昌德趁宁汐工作时间屡次摸空前往公寓:清理厨房跟地砖,将过期却还没来得及拆封的食物用新鲜品替代,厕纸、清洁剂之类的生活用品也定时补齐。
收假后的宁汐可谓日理万机,加之戴月披星的生活状态,自然没留意过这些细微的改变。直到入冬后的某天,当她发现用了三个周的电动牙刷依久保持满电模式,这才有所察觉。
而宁昌德的计划也并非毫无破绽,就比如他并不知道女儿这些年口味已然有了些改变——
周六傍晚,宁汐为感谢贺宇韩对自己的照顾邀请他吃晚餐。等待食材泡发的间隙,宁汐从冰箱端出一盘酱苦瓜。
“上次在我家的时候你不是说自己特讨厌吃苦瓜吗?”贺宇韩盯着盘子,对此很是疑惑。
“小时候爱吃,特别是在被爸妈责罚以后,觉得一盘苦瓜下肚特泄火特清爽,也算是跟自己赌气吧。工作以后就特别反感这个味道。”
“为什么?”
“生活都已经够苦了,还要吃什么苦瓜!”
“那你现在这是…….”
“我爸硬塞冰箱的。他以为我跟小时候口味一样,不吃浪费了!”她说着,夹起一筷子送到贺宇韩嘴边:“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贺宇韩细细咀嚼,感受着唇齿之间的温度。事实上在这一个来月的光景里,他早已透过猫眼看惯了宁昌德的“潜入细无声”,但出于好意从未跟宁汐提起。他又怎能不明白呢?家人之间不过如此,就算磕碰再多争吵再多,就算横眉冷对、歇斯底里,可他们始终都会心系彼此。
周二大清早,宁昌德因为赶在宁汐上班前急于送粥被一辆自行车撞翻,宁汐到这时刻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此前顿顿早餐合口并非幻觉,那可都是老头儿借贺宇韩之手送来的。面对这份沉甸甸的父爱,她如鲠在喉,矛盾的心情很难用一两句话解释清楚。她觉得内心深处原本坚实的堡垒轰然倒塌,徒留一地写满羞愧的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