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与父亲之间的沟壑似乎成了她与贺宇韩之间的沟通的阀门。
那之后一个暮云叆叇的黄昏,两人站在露台上并肩看这城市的风起云落。少顷,宁汐轻轻说道:“我按你建议的方法仔细分析过了。对于我爸,我是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而这种预设恐惧又偏偏是来自于对他的了解。是不是听起来挺矛盾?这么说吧,你别看老头儿看上去挺沉稳,其实他遇到事情特别情绪化。他会突然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暴跳如雷,也会在我妈生日那天突然让人给送来定制蛋糕跟一大束玫瑰,你不知道他会在何时给人惊喜何时又会给人惊吓。起初他刚做出一个不符合常规的动作我便会条件反射地反驳或回避,可到了现在我甚至会在他开口之前逃到千里之外。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只要不躲开,我的预设准会成真。”
贺宇韩颔首表示理解:“如果一件事在你身上重复发生,不要归咎于命运,这是潜意识在作怪。简而言之,别总把你爸想成反面派。”
“我也想跟他搞好关系啊,最起码能好好儿说句话或者安安稳稳吃顿饭,可不知怎么了,他一开口我就下意识想回怼。”
“这在心理学上叫做沟通障碍。”贺宇韩说着便坐直了身子,二郎腿一翘,双手抱膝摆出一副开门问诊的架势来。可没等他询问更多,宁汐口吻一转——“别把我当你的病人。”
他笑笑,即刻换了轻松的坐姿:“你四肢发达头脑健硕怎么会是我的病人?”他的表情温柔极了,可恰恰是那充满怜惜跟恻隐的眼神让宁汐觉得这分明是在安抚一个心灵病患。
这让她感到羞耻。
贺宇韩似乎看出了她的不悦,犹豫半晌,抬起胳膊轻抚上她的肩膀:“你不该这么想,在我心里你从来就跟她们不一样。”
这个细微的举动在宁汐看来暧昧极了。她感到有些难为情,口齿慌乱地问道:“她们是谁?哪里不一样?”
贺宇韩倒是应对自如:“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该怎么形容呢?就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吧。”
好不容易捱到午休,宋窈捧着空空如也的胃来到公司附近的“Little Toscana”用餐。等餐期间她在网上挂卖去年入手的一件“加拿大鹅”派克大衣,黑色,八成新,八折转出。
兴许是卖家信誉度高的缘故,没两分钟便有买家前来询问,寥寥几句话的功夫买卖即达成。宋窈正兴致勃勃地讲明邮寄方式,突然有人从后方打了声招呼:“哟宋经理,网购呢?”
宋窈闻声,立马退出界面,扭过头来,秉着一脸稀松平常的热烈的笑:“嘿,苒姐,您也来这儿吃饭?”
“是啊,听小姑娘们说墨鱼面不错,我也来尝尝鲜。不介意拼个桌吧?”没等宋窈点头,苒姐便径自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她接着摘下肩头那只酒红色saddle bag往桌角轻轻一置,一面翻看菜单一面饶有兴趣地问道:“刚才看你要买Canada goose啊?”
“不是买,是卖!托姐妹代购回来才发现大了一号,想着转给别人。”
“这样啊。哎对了,我记得你有只黑色lady dior吧?好久不见你背了!”
“这不是方便上班嘛苒姐,巴宝莉托特适合通勤,功能性强。”
苒姐拿起手机,指尖轻轻划过屏幕:“给你看,这有一个二手网站,我朋友收了只人家转手的lady dior,那天给我展示实物,我打眼儿一看——嘿!那包扣处的刮痕跟你那只简直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你卖给她的呢!”
这话看似随意实则满怀暗讽,说得宋窈有些抬不起头,流窜的目光不禁扫向门口。她面儿上一派风平浪静心头早已万马过境,随即抛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哦,那只包最近我妈拿去背了。话说我也舍不得啊,可她老人家都张口了我能不给吗?”
白领中有一个新词——隐形贫困人口,宋窈绝对算得上其中一员。她从头到脚一身大牌儿,恨不得头发都挂上戴森的标签,可真实的经济状况又有几人了解呢?
她的奢侈品来源一般有三:1.贷款购入。2.新款上市买来图个过瘾,过几天再以各种理由退回去。3.新款热乎劲儿一过立马转手卖掉,补个差价再买下一款。
可恨现状如此,作为新时代销售行业的职场女性,行头越是不菲细节越是考究,客户的上手率就越高!倘若单单认为她宋窈追求奢侈,那可真就片面了。年轻女孩的虚荣心她不是没有,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工作。
用过午餐,苒姐声称有事率先离开。宋窈要了杯单份浓缩,翘着脚坐在窗边看人潮汹涌。
不容易啊不容易,她低眸沉吟,吃顿的功夫还撞上只大苍蝇。可这种小辱小耻又哪里值得一提?遥想那日,她为拿下客户不得不牺牲美色。吃完晚餐,订好包间,合同签署,千钧一发的时刻要不是召唤樊昆前来救场她早已经是对方的**之囚了。
想到这儿,她那精致的脸孔渐渐变得冷漠而犀利。
要说世道艰险,可没有风险又哪来的机遇?很多时候,宋窈觉得自己好比风口的一颗石块,不是不想追求安稳,只是天生便被弃于险境。她早已习惯了以身试水,每每站在抉择路口,风浪遮挡住她的视线,她不知下一个浪头打来的时候自己究竟会被卷入深不可测的海底还是被带向充满光明的梦想海岸。可她清楚地知道,现实是不允许人随波逐流的,唯有披荆斩浪逆流而上!
当日傍晚,贺宇韩下班回家,轻掩住房门,弯腰将公文包靠墙角放下。他觉得喉头干涩,想要倒杯茶喝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坏情绪堵在了半道儿。他伸手拽掉领带,将纽扣解至低低的胸口,跟着往沙发里重重一落。
没多久,背后响起一阵短促的叩门声。他知道是她,只要得知他在家她一向很少摁门铃的。贺宇韩下意识整理了衣领起身开门,只见宁汐穿着条白色丝质长裙站在门外,手里端着盘切好的火龙果。
“有什么事吗?”他故作冷漠道。本以为宁汐会迅速捕捉到自己话语中的情绪,怎料她根本没当回事儿,笑盈盈地说道:“红心火龙果哦,水灵灵红扑扑,来吧近邻。”
近邻吗?他摇摇头,“不用了,我对红色火龙果过敏。”
在宁汐诧异的目光中,他彬彬有礼带上了门。
贺宇韩背贴门板靠了一会儿,听闻对门上锁这才透过猫眼向外看了看。
刚才在楼道里发生的事儿让他越想越觉得闷,那个面目轻浮的鲜肉又来了,看样子是送宁汐下班。他左手鲜花右手水果的样子简直俗不可耐!话说宁汐养病那段时间他就来过好多回。头一次是半夜,贺宇韩担心宁汐的安全便开门询问他是谁,怎料他摇头晃脑地声称自己是宁汐的守护神。后来他旁敲侧击跟宁汐确认,宁汐解释说他不过是同事。
然而不知道怎么了,他的心像是被拴上了一根铁丝,一旦想到这事儿铁丝就紧上三分,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面想要试探,一边想要退缩。
他久立于客厅中央,正想打开窗户透风,叩门声再次响起。贺宇韩“哗”地一下拉开门,正欲以冷面视之,却见宁汐胳膊一伸,古灵精怪地说道——
“这回是白心火龙果。应该不会让你过敏,但是有点酸。”
晚饭前,宁昌德拎着盒茶叶回到家,高美兰问他茶叶打哪儿来的?他说是读书会赠送的会员礼品。
当晚高美兰打扫房间时无意间来了兴致,拿着新下载的手机软件到处扫二维码,扫到那盒茶叶的时候,意外发现宁昌德跟自己撒了谎。原来茶叶来源于另一间茶馆,与他所说的河边茶社一个城东一个城西。
此时的高美兰刚做完眼部微整,她决定按兵不动破釜沉舟。直到眼部恢复那天,她向宁昌德问准读书会开始的时间,待他前脚出门,她后脚直奔二维码所显示的茶馆。
茶馆位于城关的一条老街上,小三层楼,白墙黑瓦,典型的仿徽派建筑。当日下了点小雨,茶馆人不多,一楼是前台跟大厅,二楼跟三楼是被帷幔隔开的“贵宾座”。这帷幔说来有趣,材质似厚非厚,邻座之间现轮廓却不见细节,无论看过去还是听过去都隐约得恰到好处。
高美兰刚走到二楼拐角便听到宁昌德极具代表性的咳嗽声。她顺着那声音摸过去,在相邻隔间坐下来。只听帷幔一侧,宁昌德侃侃而谈。一群人簇拥着他,一口一个“宁总”地叫着。
高美兰冲服务生招手,轻声细语地点了杯最便宜的翠峰。接着便靠在沙发上听宁昌德时而家长里时而谈天侃地。众人的聆听跟追捧对他而言似乎很是受用,待到付款关头,他更是声如洪钟——“你们谁都别抢!今天我买单!”
高美兰终于知道他为何虚与委蛇隐瞒行踪,他是怕碰见熟人,怕自己微不足道的真实面目被揭穿。他醉心于身份转换的幻觉,他崇拜权威并渴望着被人崇拜。
回到家,高美兰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手里握着前三个月的水、电、煤气账单。宁昌德哼着小曲儿进门儿,被她这阵势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等他问出个一二三来,高美兰便将走上前将账单往他身上一甩——“宁昌德你醒醒吧,在外充大尾巴狼有什么意思?你还真当自己是宁总呢?你这人一辈子装洋蒜,老了老了该务实了吧?宁汐前段时间看上了一套房,首付怎么都凑不够,你倒好,在人面前充大爷,一掷千金,你能不能省省自己为女儿的未来想想?”
宁昌德心底一虚,扯着嗓子吼叫:“我这劳劳碌碌一辈子,老了老了还不能潇洒一下了?再说了,这套房子以后是不是她的?我的财产以后是不是她的?你们母女俩倒是着什么急啊?”
“你什么事儿都是自己享受完了再考虑别人,你别这么自私行吗?”
“我就这样了,自私就自私!过不下去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