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这栋高层的人们都变得很懒，楼梯间平日里除了清洁工上下基本没人路过。
周四下午，高美兰下班回家，刚准备爬楼梯锻炼，却偏偏撞见坐在三楼水泥阶上抱膝痛苦的宋窈。她将委屈巴巴的宋窈带回家，削了只苹果递给她。
宋窈拿着苹果，眼泪又下来了。
“怎么了孩子？到底什么事儿让你这么伤心啊？”
良久，宋窈低垂的目光缓缓爬上高美兰的脸，终了，在她眉宇间落定。“阿姨，我就是有点儿触景生情，我都不记得我妈上次给我削水果是在什么时候了。”
高美兰愣了愣，一连剥了三颗皇帝柑给她。
宋窈吸了吸鼻子，笑着问：“这是什么味道啊？”
高美兰嗅了嗅，“哦，你宁叔偏要做煎带鱼，我们家抽油烟机好几年没清了，搞得整个屋子乌烟瘴气的。”
“阿姨，我以为油烟的味道才是家的味道。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闻到油烟味了。”
她的失神令高美兰动容，“如果没什么安排，不如留下来吃饭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看你平日里很少回来跟妈妈一起吃饭吧？”
“嗯，饭点儿一般都跟客户在一起。”
“你妈妈也挺凑合的，好几次遇见她都提着面条回来。最近一次碰到她拎着大鱼大肉上楼还是在你刚从国外回来那会儿，说是要给女儿露几手！”
……
宋窈走出小区，满脑子都是宋惠明倦意满满的脸。那天她的确是一时冲动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其实刚走出小区她就后悔了。第二天借口回家，却被告知她报了旅行团独自去上海散心了。
随后，她决定找她和解。为了一句稀松平常的开场白，她犹豫了一整天。
等到下班，她反锁了办公室的门，正要拿手机拨过去，一个陌生号码抢先打了进来。宋窈本想随手摁掉，却鬼使神差地摁下了接听键——
“喂，请问是宋窈小姐吗？”
“我是宋窈。请问您是——”
“我是夕阳途旅行社的导游，您母亲宋惠明女士不久前突发脑溢血，现在已经被送往医院……”
后来导游再说了些什么，宋窈根本没听进去。待她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挂断了。她劝自己冷静，跟着拨下助理的电话：“帮我订去上海的机票，现在、马上，必须订到！”
5.
宁汐正面对一堆数据犯难，手机响起来。她扫了一眼屏幕，是宁昌德。
“你爸头疼，可能是血糖又高了。”
宋窈一听这话就头炸，问：“去医院看了吗？”
宁昌德不回答，接着说：“你爸今天只吃了一顿饭。”
“吃饭这事儿很重要，您不得上点儿心？”
“没胃口，不想吃，你妈手艺太差，我可能生病了。”
“我妈的手艺您不知道啊？这不也吃了大半辈子嘛？要不我给我妈打电话让她送您去医院？”
“不用不用，你什么时候回来顺便给爸带点儿常备药！家里药箱都过期了！”
“要不这样吧，下周我准备去做个常规体检，要不，您跟我一起去？”
见同事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没等老头儿应声，宁汐急着说道：“爸我还有事儿，您先休息，我得挂了。”
“你爸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什么事儿啊。哎宁汐——宁汐——”
自从查出糖尿病，宁昌德变本加厉求关注。宁汐越忙他越不放过她，像是跟谁较劲是的，生怕女儿因为工作忽略自己。这让宁汐感到为难，她能够明白父母对垂垂老矣的恐惧，可迁就越多老头儿要求越多。
然而每当她想到贺宇韩对自己的叮嘱，便又瞬间心软。
想到这儿，她停下手头的讨论，一个电话重新拨了回去：“爸，今晚上我回家吃饭，你们不用准备了，我让贺宇韩做几个菜提过去。”
傍晚，宁汐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
“小贺这手艺不错啊！不仅中西结合，还特意照顾到了你爸！”
“烹饪是他的爱好。”宁汐的眼中少不了几分骄傲神色。
“多好的孩子啊！宁汐你真是有福！要好好珍惜，没事儿别老施展你那副臭脾气。”高美兰说道。
宁昌德似乎不怎么愿意听，蹙眉，插话：“哎对了，你不说要做体检吗？我在咱们市医院有关系，让人给安排。”
“不用了爸，现在预约什么都很方便的。”
“方便是方便，可那能比熟人给查得仔细呀？” 宁昌德说着，夹起一块冬笋放到女儿碗里。
“你就听你爸的吧，他是想发挥点儿余热，让咱们知道他对家庭还有贡献！”
“行，听您的。那我今晚就睡家里了！”宁汐大口咀嚼起来。
翌日大早，宁汐随宁昌德来到市医院。排队的人很多，宁昌德领着女儿昂首挺胸穿过人群。
做完血液采样，宁汐被安排去三楼做B超。她按照指示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推开门，只见角落里摆着几个仪器，中央被一圈白布高高围起。没多久，一个护士长模样的女人冲宁昌德使了个眼色。
宁昌德很快接应了，浅声催促道：“快，宁汐，趁现在进去，咱插队可别让人看见了！”说着便搡了女儿一把。
随后，宁昌德站在门外等候，没过两秒只听里面一声尖叫，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男人一个鲤鱼打挺，接着重重砸在了地板上。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有没有一点儿廉耻心？护士——护士，这怎么男女混间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里面有人！您……您没事儿吧？”宁汐迅速蒙住眼。
“还站着干嘛呀？没看够啊！”
“看够了。看够了。”宁汐赶紧退身出去。
“怎么回事儿？”宁昌德问。
“爸您别着急行吗？人家裤子都没提上呢我就让您给推进去了！”
宁昌德一怔，转身冲那男的喊道：“耍流氓呢你？什么德行啊你！”
男人眼看就要冲过来，宁汐赶紧拦上前，一口一个“您大人有大量”，一口一个“是我的错，对不起！” 这才得以平息。
检查完毕，宁汐走出医务室。向左拐是楼梯，可宁昌德却拉着她一路往右，最终在主任办公室门口驻足。
“还有事儿啊爸？”
“这不托主任给安排了吗，我给人送盒巧克力去。”说着，探着脑袋往里望。
“那就正大光明进去给人手上呗？偷偷摸摸的干嘛呀？”
宁昌德一个前冲，恨不得将嘴巴贴上宁汐的脸，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也是才知道，咱楼上的小王跟她坐对桌，可我只带了一份礼物，让人小王看见不是不好嘛。”
宁汐站在门口朝里扫了一眼，说：“那您快去吧，现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宁昌德弓着身子摸进去，刚打开主任的抽屉，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对方一身清洁人员的打扮，宁昌德愣住，只顾将手头的巧克力用力往抽屉里塞。
对方误以为他将偷到手的东西重新放回去，开始高声尖叫，“小偷！抓小偷——快来抓小偷！”
这么一喊，走道上的病患蜂拥而至。宁昌德被困在人群中央，那样子像极了一个乱了阵脚的小偷……没等他反应，便被宁汐拽离了现场。
回到车上，宁汐轻声抱怨：“您看，这就是您的安排。一团乱麻，还不如预约呢！”
“那还不是很快检查完了，给你省了不少时间不是？”
“行行行，都是您的功劳。我先送您回家然后去公司。”
“不用不用。你不是忙吗，我去坐公交！办了老年卡，图个新鲜！”
怎料这事儿并没有宁汐想的那么简单。体检报告出来当日，她又被拉回到医院，说是有几项检查没做全。
宁昌德知道医院大早上人多，让宁汐去吃早点，自己帮着女儿排队。
长长的走廊，人满为患。他穿过人群，正好看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护士，伸手把人拦下来：“小姑娘，我认识你们主任，她放假了，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们安排一下。”
“不好意思啊叔叔，我没这权利，再说您扭头看看，大家都排着队呢。”
这话直截了当地驳了宁昌德的面子，他的表情变得精彩。“怪不得外面都说你们医院服务不好，效益也越来越差，财务状况也欠佳。”
小护士显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原地一怔，跟着就杠上了：“既然知道我们医院不好，那您来干嘛？”
“我不是图方便吗？你什么态度啊？不知道现在医患关系多紧张啊？故意给你们医院抹黑啊？”
护士一听，怒目而视。俩人眼看着就要干起来，幸亏宁汐及时赶到将他们拉开了。
“爸您这是干嘛呀？您心里有火儿也不能冲人小护士发啊！”
“是他们服务意识差嘛！”宁昌德显得既委屈又生气，“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看不懂眼色，哪像我们那时候，一听说是领导关系户恨不得鞍前马后！”
“搞特殊本来就不对，道理在人家那儿。咱们赶紧排队，验完我还等上班呢！”
从医院出来，宁汐被折腾得有些疲惫。刚走上侧街，只见车前站着位警察正往玻璃上贴罚单。没等宁汐上前，宁昌德率先冲了上去。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请问您这是——？”
“谁是车主？请出示驾照。”
“您先别急着贴啊，是这样，车是我女儿的，可她赶着上班，您大人大量，有什么事儿跟我说。”
警察敬了一个不太规范的礼，板着脸说：“违章停车，请出示你的行车证和驾驶证!”
“爸，您别管。”宁汐掏出驾驶证。
“来，举着车本儿在车牌旁边站好。”
没等宁汐弄清楚怎么回事儿，一台照相机摆在身前不远处，“我们最近正抓典型，你也是幸运，正正撞在枪口上了。”
宁昌德两步上前，挡在闺女面前：“警察同志，您看要不然给我拍吧。一个姑娘家拍这么张照片……对她影响不太好。”
“老先生，还请您配合工作，不然我们告您妨碍警务！”话罢，侧身对宁汐说道：“请您现在持证站在车前，不要微笑。”
随着咔嚓一声响，快门的闭合声结束了整个儿上午的闹剧。
一路上，宁汐倒是不怎么在意：“爸，您这跟川剧变脸似的，前一秒对人小护士趾高气昂，后一秒对人警察和容悦色。违章停车是我不对，按规矩办事儿就行了，没必要跟他低声下气的。”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吗？这种事儿要是传出去得多丢人啊！”
宁汐突然觉得宁昌德很可爱，这老头儿，大张旗鼓一番张罗，谁想却落得个鸡飞狗跳的结果。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出了声，踩下一脚油门儿，车子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