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一百九十三章 谁是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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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一下全明白了,心中却愈发痛恨。

看到胡琛跟在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大宋官员身侧的一刻,他就知道胡家已不再是以前的胡家,他也不可能再把自己当成胡家人。不是他背叛了胡家,而是胡家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曾祖祖父两代人定下的家训族规。三伯那张斯文而平静的脸,看起来是如此的狰狞可恶。以保全胡家的名义与官府勾搭,通过小路让水师偷袭宗堂,逼得大伯引咎退位;在众人以为胡家会追随钱昱反宋复唐时,又与大宋勾结,背后捅钱昱一刀。什么反宋复唐,什么江南吴越联盟,不过都是拿来向新主子邀宠献媚的筹码。是,胡家是可以保全了,抱上大宋的大腿,子孙繁衍,生生不息,却丢了胡家最引以为傲的铮铮铁骨。宁折不弯,宁死不屈,你敢动我的人我就跟你干到底。什么顾全大局,什么从长计议,不服就干!当年忠逊王要弄胡家,曾祖直接拉了一票兄弟冲进宫里把忠逊王从王位上拉下来——你小子要搞老夫是吧,行,老夫就换个人当王!曾祖那时候多大岁数了,九十岁!你能想象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子提刀领着一帮大头兵的样子吗?每次回想起来,胡不归都会热血沸腾。现在呢,人模狗样的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摇尾乞怜,脸都不要了!

胡不归走到胡雷跟胡震面前,朝那伙人一指道:“我替你们感到悲哀。”

胡雷别过脸去,他是真没想到三伯会跟大宋勾搭在一起。胡震则不屑道:“良禽择木而栖,你懂个屁!”

胡不归道:“二伯的账,我迟早找你们算!”

胡震愤然拔刀,被胡雷按住,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

看到大宋使臣的一刻,沈虎子也愣住了,很快就反应过来,扭过头来盯着钱惟治,眼中满是质问。自始至终,他都反对当大宋的狗腿子。

宗长亮屁颠屁颠在前头领路,他带来的那位红袍官员正是新来的大宋使臣,弥德超。弥德超志得意满,他与丁德裕、程德玄一样,都是赵光义潜邸旧人。丁德裕是战将,程德玄是太医,他则更擅长钱粮兵马调度之事。他跟丁德裕是好友,三年前丁德裕被钱王弹劾被迫致仕,不久前又被人刺杀,他本能的觉得是吴越派人干的,此番奉命南下打前站,就是要看看吴越动向,没想到立刻就有人主动投诚,让他愈发看不上吴越——打仗的不敢,只会做那蝇营狗苟之事。

大宋使臣,地位尊崇,长公子钱惟濬、吴兴王钱偡、平江军节度使孙承祐、宁海军节度使沈承礼、吏部何尚书,五位大员上前相迎。

只一眼,胡不归就断定这大宋使臣不是什么好货色。相由心生,胡不归始终认为,长得好的未必都是好人,可看起来哪哪都不舒服的人,一定心存恶念。趁着吴越众臣上去捧臭脚的当口,他快步走回去对李珑月等人道:“嫂子,珑月,我看这大宋使臣不怀好意,你们速速离去。”

顾氏也道:“妹妹你身份特别,此地不宜久留。”

李珑月自然分得清状况,点点头:“姐姐多加小心。我走了。”

顾氏瞥了狗腿子一样低头哈腰的虞填海一眼道:“敢动我顾家的人,我自会找他们算账!”

净照见李珑月等人要走,连忙道:“小僧与你们同去。”

“你留下!”胡不归抓住他。

“小僧是出家人,为何要留下?”净照反问。

胡不归自不能说哪能让你成天跟着珑月,只道:“你是钱王嫡次子,诸公子中以你为长,你如何能走?”

净照道:“我不在,他们如何能走脱?”

胡不归旋即反应过来,净照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护,放眼吴越,没人敢拿他怎么样。为了珑月的安全,他只好忍了,对他道:“珑月若少根头发,我饶不了你!”

净照道:“放心,珑月掉半根头发,小僧都会如获至宝。”

顾氏都听不下去了。

胡不归强忍踹他的冲动,让他快滚。依依不舍的目送李珑月等人消失在西边小树林中后,胡不归才转过身来,发觉十七叔又不见了,刚想骂一句,猛然又发现身后多了个人,先前完全没察觉,顿时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失散许久的怒爷爷。

“你小子受伤了?不过出去吃一顿,奶奶的又来迟一步!”怒爷爷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又看看不远处领着黑甲武士虎视眈眈的胡雷胡震,立刻觉察到他们之间的异样,“怎么回事?”

胡不归朝弥德超那边看了眼道:“三伯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怒爷爷也看到了胡琛。胡琛居然跟在大宋使臣后边!老爷子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看胡雷跟胡震的样子,居然是跟着老三帮宋人!

胡雷跟胡震看到他的神色就知道老爷子要发飙了。老怒可是爷爷辈儿的高手,性如烈火嫉恶如仇,跟着曾祖胡进思和祖父胡璟大小数百战,连钱王都敢拉下王座,就没什么人是他不敢打的。他们奉胡琛之命来此兵谏,此刻却像是做了错事的孩童,被怒爷爷瞪得心底发虚目光闪躲。

“此地不宜久留,先随我来!”怒爷爷可不是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一看形势不妙,拉着胡不归就走。

远远看到李珑月那一刻起,弥德超就挪不开眼,惊为天人,这辈子他也算阅美无数,可真没见过这等绝色。身为晋王潜邸旧人,与主子性情相投,又岂能不好色。差事在身,不得已要先与吴越众臣应付两句,谁知那女扮男装的仙子竟走了!他就迫不及待的朝那边追去,边走边问:“祈福大典,为何会有女子抛头露面?”

虞填海忙不迭道:“方才那是世子妃和江南国的东平郡主。”东平郡主坑死他姐,他自要逮着机会报复。

弥德超断眉一挑,指着李珑月离开的方向道:“大胆,江南国余孽,也敢公然露面,还不速速追回!”得知东平郡主的身份,他立刻盘算起来,如此绝代佳人看来自己是无福消受了,真是可惜,不过献美给官家搏下半辈子的高官厚禄也不错。

虞填海如获圣旨,立刻大叫:“来人,随我去拿下江南国余孽!”说完就要去追李珑月等人,可追出几步,发现不对劲,扭头一看,竟没一个手下跟上来,正要转身呵斥,就看见沈承礼冷冷的看过来。虞填海一哆嗦,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光顾着捧新主子的臭脚,忘了顶头上司还在。有沈承礼这尊大神坐镇,没他的命令,哪个吴越兵敢乱动。虞填海只好指着李珑月等人离开的方向道:“将军,江南国余孽……”

“虞填海!”他的话被一声雌喝打断。虞填海本能的转过来,脸上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耳光。“虞填海,我们的账还没算清呢!”打人的正是顾氏。她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一下就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好叫李珑月一行多走出一段。

虞填海怒极,今天挨的三记耳光,都是拜这泼货所赐。

顾氏一不做二不休,指着他道:“虞填海,你是不是看世子不在,就来欺负我这妇道人家?”一顶大帽子扣下,又转向弥德超和众臣,“北使,各位臣僚,我一介弱女子,管不了朝堂大事,可今天这厮杀了我本家弟弟,这口气,这个仇,无论如何都要报!”

虞填海心里苦啊,心说老子提着脑袋临阵反水,拼了命想在新主子面前博个好容易吗,你倒好,非得咬着我不放。刚要辩解,顾氏出手如风,又赏了他一记耳光。虞填海被打得晕头转向,只好朝沈承礼喊道,“卑职都是奉命行事,还请将军为卑职做主!”

沈承礼本就不喜他拉帮结派到处钻营的做派,此刻只是冷哼一声,并未多言。

弥德超眯起双眼,走掉的是东平郡主,打人的自然就是世子妃了。这女子初看不似东平郡主般璀璨夺目艳绝天下,细看却透出少妇的动人风情来,特别是她打人的模样,更是平添几分英气爽利的韵味。

宗长亮在一旁小声提醒道:“世子妃出身将门,祖上是江南名将顾全武。”

弥德超能被派来吴越,自然分得清轻重,不会当着吴越众臣的面就调戏世子妃,给人留下口实,只点头道:“果然名将之后,将门虎女。”

钱文奉道:“来人,还不快请世子妃下去歇息!”他是宗室长辈,唯恐弥德超拿此事做文章。立刻有人过来相请。顾氏也见好就收,朝众人施礼告退。

这时宗长亮看到怒爷爷跟胡不归也要走,立刻大叫:“休走了那假冒的李唐皇嗣!”虞填海立刻向沈承礼请示:“将军,卑职去追!”

当着弥德超的面,沈承礼不便阻止,只是冷哼一声。

虞填海立刻招呼手下追过去。

怒爷爷看到一伙人追过来,随手一把石头扔出去。碎石破空,有如暗器,把冲在最前头的虞填海几个砸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哪里还追得上。

弥德超停下来,望向钱昱。

钱昱十分平静的向他施礼,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吴越众臣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直默默跟在弥德超身后的胡琛上前一步道:“钱王献于圣上的《百家姓》,便是钱昱所做。”

弥德超又是断眉一挑:“大好文采,竟然为奸人蒙蔽裹挟,可惜啊可惜。这些是你们吴越自家事,诸公自决。本使前来,只问一事——钱王谕令,吴越上下,遵是不遵?”一句话就把连场闹剧拉回正题。

沈虎子站出来道:“敢问尊使,钱王可安好?”

弥德超道:“圣上宅心仁厚,自不会亏待钱王。”

沈虎子道:“敢问赵官家何时放钱王归来?”

弥德超的笑容有些冷了,归来,想得美。

看他的神情,吴越众臣就知道钱王八成是回不来了;扣下钱王,就是为了迫使吴越归降。沈虎子冷笑一声,深深看了钱惟治一眼。

弥德超环顾众臣,再次发问:“钱王谕令,吴越上下,遵是不遵?”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钱惟治身上。

钱惟治从袖中取出帛书,双手托举,一字一顿:“钱王谕令,吴越遵照!”

这一刻终于来临。吴越众臣神色各异,每个人都是心情复杂。天佑四年,武肃王钱镠称王建国,吴越历经中原六朝,周围的邻居从杨吴换成江南国,从闽国变成清源军,唯有吴越,自前唐以来屹立不倒,是唐末乱世立国最久、最为富足的国家。如今钱王一卷帛书,一道谕令,建国七十二年的吴越国祚就要在他们手中戛然而止,如何能不动容。

沈虎子第一个面朝北方,作揖到地,高呼:“臣,有罪,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先王!”

钱文奉、钱惟治、沈承礼、孙承祐,众臣按身份官职依次行礼,高呼:“臣等,有罪,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先王!”

弥德超嘴角上扬,心情舒畅。他才懒得理会吴越群臣是什么样的心情,他的任务就是给吴越众臣施加压力,迫使他们接受纳土归降。做成了这件事,收多少贿赂、贪多少美色,皇帝都不会追究他,要是再把东平郡主那个绝世美人献给官家,那么封侯拜相,都是指日可待。当然,归降之余,保持吴越稳定也很重要,皇帝要的可不是一个烂摊子。至于追捕乱党,就让吴越人自相残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