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辅、胡芷汀和岭南王氏、江东韩氏、蜀中毛氏这几个受邀来捧场的东海盟盟友被围住了。这里地处钱塘湖西岸,旁边是一方不大不小看起来像只乌龟的水塘,有水道与钱塘湖相连。钱塘湖三面热闹一边清冷,最是湖东行不足,唯有湖西冷冷清清人迹罕至,徒留大片芦苇风中摇曳。
包围他们的是佽飞都的人。这些吴越最精锐的劲卒在他们离开夕照山后不久就追了上来,尾随追捕。王仁辅和那几位家主手下好手不少,可一来他们从未来过钱塘湖西边的这片湿地,人生地不熟,二来他们都是江湖路子,单打独斗功夫都不错,但碰上佽飞都这等擅长五人十人小组作战的精兵就被克制住了。区区七八里路,佽飞都的人就像狐狸一样冷不丁的咬上一口,让人防不胜防。他们远道而来,带来的人手本就不多,一路下来只死了两个,却被臂张弩伤了六七个,带着这些受伤的人,队伍的行进速度一下就慢了下来。方才还是胡芷汀用阿爹胡璇教的办法,反过来打了个埋伏,干掉了一队五个追兵,才让众人退到这个看起来能够藏身的地方。看到不远处树丛中露出来的凉亭一角,几个家主立刻表示走不动了,要歇脚。
前去探路的家丁突然收住脚步,示意众人停下。
不远处的凉亭里,几个兵卒正围着一个女子。女子手握匕首,出言呵斥:“尔等朝廷官兵,光天化日竟敢调戏良家女子!”
带队的是个队正,上下打量那女子,还想动手去撩人下巴:“良家女子怎会孤身来此?我看你是来偷会情郎的吧?怎地,扭着脚了,还是摔着腿了?你家情郎没来?兄弟几个都是官身,做你情郎如何?”
女子躲开,冷冷道:“尔等死到临头,还敢调戏良家。”
队正笑道:“啊呦,口气不小。兄弟几个,谁先来?”
兵卒道:“自是队正先来。”
胡芷汀听不下去了,上去就要动手。为了逃命,她早已卸下那身让她空前美丽的华贵装束,事实上被李珑月嘲弄鄙视得体无完肤之际她就想狠狠脱下来了。此刻的她一身劲装,背负双刀,又变回了那个身手矫健轻盈敏捷的女侠。她最见不得这等调戏良家女子的兵痞流氓,抬脚就要动手。
“等等!”王仁辅拉住了她,“追兵在后,不宜打草惊蛇。”
“区区几个兵痞,用不了多久。”钱昱事败、大事付诸东流,还被当众羞辱,这一切让胡芷汀对王仁辅的态度产生了很大变化,不肯再言听计从。一想起胡不归为了保护李珑月奋不顾身的情形,她就觉得五内俱焚。
“郡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自岭南的王氏操着一口凉茶腔劝道。
“走开!”胡芷汀一把推开他,闪身出去喝道,“光天化日调戏民女,吴越兵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那几个兵卒听到吓了一跳,连忙转身看过来,看见胡芷汀,皆是眼中一亮,又来一个鲜嫩的小娘子!那队正见她背负双刀,立刻道:“京畿重地持械出行意欲何为?来人,拿下!”
胡芷汀出招了,憋了半天的怒火全都聚集在这快如闪电的一刀上。
冲在最前头的兵卒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就觉颈间一凉,紧跟着视线就飘到半空,打着圈儿下坠,最后砸在草地上。
一刀斩首!
连王仁辅都看呆了。
岭南王氏、蜀中毛氏、江东韩氏等人更是目瞪口呆,这还是那个温婉可人的郡主吗?呃,也对,她没经册封不算是郡主。原来之前那次打伏击时她根本就没出全力呐。
“兄弟们,随我把这个泼悍女贼拿下!”队正又惊又怒,惊诧于胡芷汀的身手,愤怒于她竟敢杀官兵。
胡芷汀根本不给他们机会,刀出如风,眨眼又砍倒两人。
看着胡芷汀腾跃劈砍、鱼龙入海般的矫捷身姿,王仁辅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这丫头骨子里就是个女侠,又怎会如他的愿变成母仪天下的贵女呢?他没有让人去帮她,而是让其他人先撤到一边去歇息。区区几个兵卒,又岂是暴怒状态下的胡芷汀的对手。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凉亭中的女子身上时,心中没来由的一颤。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子很有问题。
不到一刻钟,凉亭里的五六个兵卒全都倒在了胡芷汀刀下。
胡芷汀提着滴血的长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压在心头的憋闷消减不少。
女子戴上帷帽,扶着亭柱站起来施礼道谢。
胡芷汀道:“你受伤了。”
王仁辅唤道:“阿芷,回来。”
胡芷汀一怔,盯着女子道:“你是何人?”
女子道:“奴家约了良人在此相见,不想遭遇兵痞调戏。”
王仁辅冷冷道:“几个兵痞可打不出你的内伤来。”
女子没有回答,依旧是那幅怯生生弱不禁风的模样。
王仁辅忽然唤道:“妙音圣手紧那罗。”
女子没有被帷帽遮挡住的嘴角微微上翘。
王仁辅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还有半句话没说,何况你们还不是夫妻。
女子的心被刺痛了一下。
胡芷汀突然扭头朝南边看去。原本在不远处歇息的几个家主又跑回来,紧跟着是他们的家丁,一个个如临大敌。
又是一队吴越兵赶到,看装束不是佽飞都的人,而是匡武都的人马,约有二三十人,正好把他们堵在乌龟潭边。
众人退到凉亭,家丁们把被胡芷汀砍死的兵卒扔到外头,拔刀护卫。
带队的匡武都都头看到地上的兵卒尸体,立刻召集手下将凉亭围起来。他们原本是跟着金波兵变的,奉命守在钱塘湖外围。沈承礼带佽飞都和上直都的人马赶到夺下西关门后,他们才从溃逃的袍泽处得到消息,说上右厅反水,指挥使金波被杀。为了不被当成叛军,校尉立刻带队撤到湖西。他的算盘是,跟随钱昱兵变的人那么多,不可能全都被杀,总有漏网之鱼。夕照山三面环湖,侥幸逃出来的人肯定不敢往南往东进城,想要活命只能往西,躲进湖西湿地或是虎跑和满觉陇山中藏匿。只要能抓住几个叛贼,他们这些被裹挟的、没沾上血的、外围的小鱼小虾就能将功折罪。那都头扫了眼凉亭中的人数,约二十人,其中五六个受了伤,还有三四个看起来没有武功的,两个女子,剩下的一半人一看就是好手,所以他没有重蹈死掉几人的覆辙,很明智的选择了包围。他的人当中有一半是弓箭手,进出凉亭只有一条路,守住就是了,除非他们有船从水上接应。
王仁辅当然安排了退路,因为他有点信不过钱昱。只不过事出突然,他们没有走既定路线,而是拐到了湖西,这就让负责接应的人扑了个空。岭南来的凉茶王笑眯眯的搭腔,拿出一叠金票想要买条生路,不想金票被夺走,路却没买来。对面那些军汉看他们的样子,就像在看到手的猎物。凉茶王咬咬牙,又摸出一叠金票来,生路嘛,代价总是大的。
都头接过金票,点了点数额,收进怀里,突然打出手势。左右弓箭手立刻放箭。守在前排的家丁武士纷纷挥动兵器格挡,还是有两人中箭。
凉茶王怒道:“收了钱还伤人,讲不讲道理!”回应他的又是一枝羽箭。吓得他一屁股跌倒。
“没用的,他们等着用你们将功折罪。”女子慢悠悠道,像是完全没把困境放在心上。
顺着她的目光,王仁辅看到一队劲卒冲出树林,出现在匡武都兵卒身后。
“匡武都让开!”带队的佽飞都什长毫不客气的朝校尉喝道。佽飞都的人都是挑出来的,他们的一个什长,放到匡武都能抵得上一个营指挥使,哪里会把区区都头放在眼里。
那都头道:“兄弟,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是我们先抓到的人,想抢功,门儿都没有!”
佽飞都什长直接举起臂张弩对着他的脸:“匡武都胁从逆贼作乱,你们的正副都指挥使都伏诛了,你还在这想要将功折罪。让开!”
那都头很是硬气道:“正副都指挥使没了还有都虞侯,都虞侯没了还有各营指挥使;匡武都抓人,轮不到外人插手!”
“是吗?善哉善哉。”一声佛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都头和什长同时看过去,但见顶着一头短毛的净照慢悠悠的走过来,没人注意到他是怎么冒出来的。“放人生路胜造七级浮屠,几位,请走吧。”
王仁辅和胡芷汀看到净照,就知道事情有转机了。
都头和什长级别太低,显然不知道这个怪模怪样的和尚就是吴越的三公子,只当他是过路管闲事的野和尚,同时喝道:“兀那秃驴,不关你事,还不快滚!”
“老衲既然来了,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净照不知从哪变出他那顶宝贝得不行不行的大白毛帽子来,轻轻吹了口气,往毛茸茸的脑袋上一扣。
这一扣就是信号。
一左一右两杆大枪突然刺到,两个佽飞都劲卒应声倒下。
什长大惊,连忙招呼手下接战。可他们又岂是杨家兄弟的对手。不到半刻,佽飞都的人全部倒下,断手断脚,哀嚎不止。匡武都的弓箭手们也被打掉兵器,若非跑得快,也是一样的下场。
杨家兄弟在旁警戒,净照走到凉亭前,对王仁辅道:“追兵还会来,你们可以走了。”
王仁辅道:“她既来了,为何不见?”
净照道:“她不想见你。”
王仁辅的心被深深的刺痛了。可他又能怪谁?是他先背弃了她另选他人,连东平郡主的封号都敢拿来给旁人用。李珑月在黄妃塔前说得很清楚了,他王仁辅不过是文献太子的一介幕僚,以为随便找个人来打扮一番就能造个郡主出来;念在他辛苦辅佐多年,随便编个西宁郡主南安郡主的自娱自乐也无不可,唯有东平郡主的封号是后主亲封不容冒犯。后主于她,有如生父;后主给的封号,断不能给旁人冒用。至于她的婚事,即便后主都不曾勉强,他们算是什么东西,敢去指手画脚?
净照没给他多说的机会,带着杨家兄弟就走了。
“王生,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岭南凉茶王劝道。
王仁辅一只手在颤抖,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与李珑月诀别。他咬咬牙,示意众人撤离,见胡芷汀没动,又唤道,“阿芷,走!”
胡芷汀犹豫了。还要跟着他吗?
“你若想夺回胡不归,就跟我来!”王仁辅的一句话让她再次义无反顾。
佽飞都和匡武都的人拖着伤兵抬着尸体走了,很快就会有大批官兵赶来。
凉亭中的女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湖风吹过,她轻咳两声道:“送佛送到西,再帮我个忙如何?”
净照又钻出来,看了眼她道:“女施主受伤不轻啊。”
女子道:“轻舟一叶,进城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