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琛从弥德超房中出来,穿过一道门,回到自己住的小院。
“父亲。”小儿子胡原恺迎出来。
胡琛点点头,走进屋里。三个儿子,长子胡原明留在宗堂善后,次子胡原谅烧伤未愈,不知还要休养多久,唯有小儿子胡原恺是他最看重的。胡原恺今年十七岁,不但读书好,人也伶俐,当日他让胡原恺去台州不过是虚晃一枪,实际上胡原恺离开宗堂后就秘密来到杭州。任何心腹都比不上儿子来的可靠。
来到屋中,胡原恺拉上门,低声道:“父亲,八哥来了。”
胡琛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儿子口中的八哥是谁:“人在哪里?”
“三伯,别来无恙。”胡不归从阴影中现身,朝胡琛施礼。
一个时辰前。
这几天胡重八都没有睡好。无他,大宋密使驻跸的胡家别院是他的。当初胡震找到他、威胁他时就说得很清楚,胡家变天了,尽管他胡震是长房的儿子,可胡家想要存在下去,他胡重八想要继续逍遥快活下去,就必须认清形势、紧紧抱住最粗的那根大腿。胡重八不想失去拥有的一切。他算不上坏人,对朋友豪气、对手下仗义,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可他有个弱点——怕死。他没什么雄心壮志,懒得去争权夺利,也不想失去已有的一切,所以他妥协了。神仙打架,关他们这些小鱼小虾鸟事。
他不想惹事,事情却来找他。
回到卧房的一刻,他就觉得不对。哪里不对?他那**入骨的第九房小妾居然没有主动投怀送抱,这在平日里是不可能发生的。多年江湖经验让他本能的就要往后退,怎奈后背被人一推,反倒跌进了房里。房门被拉上。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八爷,小日子蛮滋润啊!”胡重八的脑袋“嗡”一声就要炸。
是胡不归,这小子回来了!
胡不归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受着伤,自是要把怒爷爷这等超一流打手带在身边。至于十七叔,就由他神出鬼没去吧。
胡不归坐在圆桌前,怒爷爷守着房门,一前一后把胡重八夹在当中。
胡重八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他是知道胡不归立场的,这小子从来就反对抱大宋的大腿,此刻找上门来,妥妥的没好事。
“大宋特使住在你的别院里吧?”胡不归开口就让胡重八吓得面如土色,“跟了三伯,好日子还长着呐。”胡不归的话在他听来是如此刺耳。人就在那里,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
“把我们送进去。”胡不归开出条件。
胡重八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那里是他的产业,可现在已经归大宋特使住了,且不说外围官兵,大宋特使身边肯定也有高手。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胡不归想混进去干什么。
胡不归的神情有些寞落:“不过赵官家的一条狗,杀了一个还会再来一个,杀他又有什么用。放心,不会把你供出来。”
胡重八心说你当三老爷是傻的吗?隐忍那么多年,一朝出手便不动声色的颠覆大局,这等心机手段,足以叫他们这些人胆战心惊。
胡重八别院。
胡琛扭头瞪了胡原恺一眼。
胡原恺满脸无奈,他一介文弱书生,又怎是胡不归的对手。
“你好大的胆子!”胡琛低声斥道。
“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带人从东边过来。”胡不归说得隐晦,胡琛却是剧震,这小子居然都知道了。他挥挥手让胡原恺退下。
胡原恺缓缓倒下。怒爷爷笑眯眯的把人扶坐到门边。
胡琛有些不淡定了,没想到退隐多年的怒老爷子居然重新出山,还站在胡不归一边。不过他城府极深,脸上没有一丝波动。“现在我还能送你们出去。”他道。
“我阿爹在哪里?”胡不归的问题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你是李唐皇嗣。”胡琛不动声色的堵回去。
“是吗?那为何我的血打不开宝塔的机关?”胡不归追问。
胡琛答不上来了,他也不明白钱昱为何会栽在这个环节上。按理说,以钱昱的心思,不该出现这样的意外。
“你们把我阿爹弄哪去了?”胡不归再次问道。
“这件事,你该去问东平郡主。你阿爹是跟她一起失踪的,她回来了,你阿爹没回来,你想过为什么吗?”胡琛问出了胡不归的另一个疑惑。他顿了顿道,“今天发生的事情是东海盟在背后捣鬼。当日你阿爹跟东平郡主是东海盟的人劫走的,至于为什么你阿爹没回来,东平郡主却回来了,还不都是东海盟的安排。”
胡不归略略一想,就判断出胡琛没有骗他。李珑月是被胁迫现身的。东海盟的人在暗处不便出手,所以由胡家来执行。东海盟跟胡家,应该是钱昱发动兵变的最大助力,至于朝中那几个文武,不过是利令智昏的爪牙罢了。不想胡家釜底抽薪,明着帮钱昱,暗地里投靠大宋,在加上钱惟治的后手,双方一起发动,一把就扭转局面。钱昱竹篮打水一场空,至于东海盟,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的替罪羊了。
“东平郡主能回来,想必是东海盟用什么事情胁迫她;而你阿爹,极有可能还在东海盟手中。你想帮东平郡主,或是想找回你阿爹,还得着落在东海盟身上。”胡琛循循善诱,引导着胡不归的思路。“你觉得我是叛徒也好,小人也罢,为了胡家的将来,有些事情总归要有人去做。”
胡不归隐隐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可胡琛那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表情,让胡不归觉得他很虚伪。他讨厌这类把自己藏得很深、每每用大义把自己打扮得伟岸正气的人,他宁可跟钱惟濬这等花天酒地放纵不羁的浑人交往,简单痛快,不拘小节。不管胡琛到底是为了胡家还是为了自己,反正两人是尿不到一壶里去。
胡琛知道胡不归的性子,没打算劝他站到自己一边,只道:“官府已下令缉捕东海盟众,你可要抓紧了。”
胡不归却突然拉回话题,盯着胡琛道:“即便东海盟胁迫东平郡主,与我阿爹又有何干系?我阿爹避世多年,无兵又无权,就算怕他走漏消息,直接灭口或是扔在林子里就是,何必多此一举把他抓走?不搞清楚他们的图谋,三伯能答应带人过来?我是不信的。”
胡琛看着他,深深感到后生可畏。
“我去过婺源,胡长安当着我的面被东海盟的人杀了。”胡不归又抛出一记重锤来。“十九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若是李唐皇嗣,为何我的血打不开宝塔?若不是,我到底是谁的儿子?”胡不归步步紧逼。
“十九年前,我已出仕,并不在宗堂。”胡琛点到即止,他相信胡不归能听出接下去该找谁。
夜幕垂临。
钱昱来了。在经历了大起大落的一天后,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所有的意气风发、所有的宏图霸业都已灰飞烟灭。吴越上下都在忙着接待大宋特使,忙着追捕东海盟余孽,朝臣们各有各的事情,就连大宗正钱文奉也被钱惟治请去商议要事,他这个兵变谋逆的“首恶”,就这么被晾在一边。这种从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位子跌落下来的感觉,足以叫大多数人心灰意冷。跟着他的只是一个六品的大理寺寺丞,带了几个大理寺兵丁。卢寺丞对钱昱很客气,只是跟着,只要不出城,并不限制他去哪里。这让钱昱备受打击,我好歹也是图谋作乱的重犯啊,居然就派几个人来看管,如此轻视,士可杀不可辱懂不懂。
不过此刻他既没有反抗的心思,也没想过要跑。跑,能跑到哪里去?大势已去时,他就让那个神秘高手走了,没必要跟着他陪葬。至于他的家丁护卫,倒是被佽飞都的人杀的杀、抓的抓,一个不留。他成了孤家寡人。可笑的是,称孤道寡,本就是他所图,谁能料今日落到如斯境地。
琵琶声声,如泣如诉。
她来了。
在所有人都离他而去的时候,只有她不曾远走。
循音而去。钱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白衣胜雪,绰约如玉,恰如初见。
他停下来,驻足倾听。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钱昱心如刀割,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弦音止,歩留仙扭头看来,嫣然一笑。
他看到了她嘴角的鲜血,她受伤了!
走上前去,却被她止住。你能来,便不负我一腔深情。
钱昱落下泪来。为她,也为自己。
三十年蹉跎,二十年隐忍,十年谋划,一朝成空。可悲,可叹,可怜。
他走过去,凝望那张曾令他着迷的如花面庞。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可以为了大业放下一切之人,包括女人。他相信歩留仙跟自己是合作关系,你情我愿各取所需,所以他才会在去追求李珑月时毫不避讳她,而她也尽职尽责的为他出谋划策。直到几个月前那次湖上斗琴,她为李珑月的弦音所伤,也暴露了她对他的真实感情。从那之后,两人反而变得若即若离,她继续当她的谋士,对他却不再像往常那般亲密。而他也一门心思放在大业上,期待着最后一击的到来。今天,他几乎成功了,完全没顾上为白妃那个一心助他的女子死去而分神。至于黄妃,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那才是真正的各取所需,杀她也杀得毫无压力。当一切都成空,钱昱想到要来的,唯有这处别院。仿佛这里是他的归宿。
歩留仙放下琵琶。
钱昱跪下来,像个闯了祸不知所措的孩子。
歩留仙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中。
失落、委屈、悲愤、无助,都化为阵阵啜泣。
大批佽飞都劲卒来到屋外,被卢寺丞拦住。一个落魄的公子,一个受伤的女子,何必急于一时。
钱昱抬起头来,低声道:“你快走!”
歩留仙苦笑,剧烈的咳嗽起来,拿出锦帕捂住口鼻,松开时,赫然一滩血迹。
钱昱大惊:“你如何伤得这么重!”
歩留仙黯然:“你我都是弃子。”
钱昱明白了。因为他的失败,使得歩留仙被东海盟放弃。所以她才会孤身在此。“谁伤的你?”他问。
歩留仙道:“以前的你,可不会问这等没用的问题。”见钱昱一愣,又道,“可是你能这么问,我很高兴。你们男人啊,总以为为了宏图大业舍弃一切才是正道;殊不知到头来,舍弃你们的正是苦苦追寻的宏图大业。我数年的全心全意,却比不上她的娇波一顾。”
钱昱怔住。他承认,唯有面对李珑月时,他才会生出强烈的、想要不顾一切去得到她的念头。那种感觉,是心动;而对眼前人,更多的是感动。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歩留仙缓缓起身,抱着琵琶走向侧门。侧门外是一处小院,院外有条小河,那里正停着一条乌篷小船。
佽飞都的队正见她要走,冲进去就追。
“站住!”钱昱转过身来,挡在侧门口。
“让开!”一个佽飞都劲卒上前推了他一把。
钱昱没动。自己已然落魄,断不能叫歩留仙落入他们手中。扭头望去,歩留仙已经上船,解开船绳。“快走!”钱昱大叫。
歩留仙又是一笑,亦喜亦悲,又有几分决然。
钱昱中心猛然一痛。这一别,或是永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个女人,终究在他心中占了一席之地。
屋里的劲卒没有再追。
卢寺丞无奈的摇了摇头。
钱昱低估了佽飞都的行动力,也低估了官府追捕东海盟余孽的决心。
两条快船从小河上下游冲来,直扑乌篷。
钱昱大惊。
弦音再起。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扑通!”水花飞溅,水波**漾。
佽飞都的快船夹住乌篷,两个劲卒跳过去查探。
“啊……”钱昱双手抱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嚎。“我害了你,我不该来的,你也不该来的。错了,我们都错了……”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