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二百零一章 只是朱颜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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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章坐在一层某个船舱前,正在对着舱门上用来送饭的小窗絮絮叨叨:“阿芷你别担心,他们不会害你的。我跟胡兄都不会让你有事。你可别想不开,这里是船上,外面是大江,跳下去就没命了。你放心,我每天都来给你送吃的,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告诉我。我去找。我找机会去跟胡兄说说,让他想想办法送你出去。他是你阿兄,一定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不过你也别再跟姓王的老头那种人再混在一起了,他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一个女孩家,可得爱惜自己。”

“他为何不来?”里头传来胡芷汀嘶哑的声音。

“他啊……”俞章想了想道,“这会儿正睡着呢,我是偷偷跑来看你的。”

“他定是跟那大唐公主在一起吧。”胡芷汀冷笑起来。

俞章本想否认,可他分明看到胡不归李珑月净照三人在平台上相谈甚欢,这一顿就露馅儿了。

“如今他心里眼里只有那大唐公主,哪里还会管我的死活。你也走吧,我不用你们来关心。”

“啊呦阿芷,这是哪里话来。”俞章听她不再说话,无奈起身,他要找胡不归去说道说道,自家妹子,岂能一直关着,还给镣铐锁着。

李珑月回到船舱,先睡了一觉,起来梳洗后便又拿出李煜临别时送她的那幅卷轴,又打开从黄妃塔下取出的匣子,将那半把钥匙摆在画卷上方。这是一幅仕女图,任谁看来就是一幅美人月下起舞的画作,作者功力不俗堪称大家。李珑月却从场景和人物的服饰、动作一眼就判断出,画中美人做的乃是几近失传的霓裳歌舞。画中人正是她的六婶昭惠后,六叔曾经无数次满含深情与愧疚地描绘这位逝去的绝代佳人。只是这幅《霓裳歌舞月中仙》里面的昭惠后,似乎有什么不同,李珑月能隐约感觉到,却一时抓不住那不同是到底什么。她陷入沉思。她相信以当时的情形,六叔赠画肯定别有深意。沉思间,玉衡星官在舱外禀报说胡不归求见。“请他进来。”李珑月道,仍是盯着画卷出神。

胡不归进来,施礼,看到了案上的匣子、钥匙和画卷。只一眼就道:“咦,这画上画的是你啊!”

一语竟似惊雷忽起,裂破长空。

李珑月抬起头来,怔怔道:“你说什么?”

胡不归指着画卷道:“我说这画上画的是你啊。这是你陇西郡公临别送你的那副画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画作,笔法俊逸、布局完美、神形兼备,像,真像。”

李珑月完全没听到胡不归后头的一堆溢美之词,脑海中只回**着开始的那句话:画的是你啊,画的是你啊!六叔画的明明是六婶,怎会是我?

“怎会是我?我跟六婶长得并不肖似啊,这装扮和场景,分明是六婶……”她喃喃自语。

“怎么不是你?”胡不归走过来,方才是侧面看,现在是正面看,“眉宇之间英气勃勃,这双凤眼灵秀逼人,身材……修长曼妙,舞姿矫若游龙,你看这动作,要是手里再画一把剑,那就是妥妥的剑舞。世间巾帼,除你之外,又有几人?还有这身火红的衣裙,不也是你常穿的颜色?我从未见过能把正红穿得如你一般明艳大气、瑰丽端美的。既是临别所赠,你六叔应该不会画别人的。《霓裳歌舞月中仙》,你会跳这支舞的吧?”见她神色凝重,胡不归一边思考一边道,“既是临别所赠,极有可能是诀别,以你六叔的聪明才智,又岂会平白无故的拿出一幅画来送你?这幅画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吧?”

李珑月每听他说一句,脑海中的念头就越清晰一分,原先那隐隐约约却抓不住的感觉逐渐被抓住、成形。昭惠后固然也是个绝色美人,但她跟李珑月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昭惠后纤弱袅娜,娇美清丽,有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风情,眉若远山眼如水杏,温柔婉约娴静宜人,她更是极会打扮,喜欢的亦是柔和素雅的月白、鹅黄、湖绿、樱粉这些适合自己的颜色,绝少穿正红这类浓艳热烈与本人气质不相称的颜色;而李珑月大唐皇家血脉,高挑丰艳,五官大气完美又不失精致,长眉入鬓凤眸潋滟,顾盼间的飞扬神采能照亮天地,一身红装在她身上越发得宜,彰显高贵雍容,艳绝天下。加上李珑月从小习武,那种英姿飒爽的健美更是跟昭惠后的柔美大相径庭,可以说一个美得侵略如火,一个美得温柔似水。

李珑月看这幅画首先就先入为主的以为是六婶,而且李煜赠画的时候还刻意提到昭惠后,更是加重了这种先入为主。如今胡不归旁观者清,没见过昭惠后的一眼看去就很客观地判定画中人是谁。一语惊醒梦中人,李珑月再看那画中人,眉眼、身材、神韵、红衣,确实不是印象中的六婶,唯有那发型、妆容和饰品,的的确确是六婶独有。所以画中人,是我跟六婶合二为一么?李珑月陷入沉思。

胡不归却突然摇头道:“不对,有问题。如果我是大宋皇帝,一定会派人贴身监视你六叔。为了你六叔的一首新作,他能派人追到吴越来,你六叔若特地为你画了一幅画,岂不立刻会被取走?断不会留到你来取。这点似乎说不通。”

李珑月忽然想起李煜翻找这幅画时的情形,当时他是打开了一个柜子,柜子里满满当当都是画卷,还有几个掉了出来,画的好像都是……六婶。难道说,李珑月灵光一现,想起李煜临别时说的那番话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别三载,竟已错过你三次生辰。今日你来,就将此画送你当做今年的生辰礼提前给了你罢。你的歌舞和琵琶,都是你先六婶启蒙的,可不要贪玩荒疏了!这幅《霓裳歌舞月中仙》,你好生收着,心里苦了时便多看看,就当……我跟你六婶还一直陪着你,还是昔年在金陵的好时光……”

“你的歌舞和琵琶,都是你先六婶启蒙的,可不要贪玩荒疏了。”——她的歌舞和琵琶,自幼得昭惠后悉心教授;不要贪玩荒疏,就是要时时练习。“这幅《霓裳歌舞月中仙》,你好生收着,心里苦了时便多看看。”多看看,才能看出画中所画之人并非你六婶,其实是你啊傻孩子!

李唐庄书斋中,李煜面朝东南,驻足良久。

相隔千里,他仿佛听到了李珑月的心声,在心中默默道:珑月啊,我在此地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没办法告诉你那个江南国最大的秘密,只能用这样的办法。“就当……我跟你六婶还一直陪着你,还是昔年在金陵的好时光……”你六婶走时怨我,恨我,我都知道,我犯下的错,只盼有朝一日黄泉相会能再求她恕罪;我虽还活着,却心已成灰。只因要守着那个秘密才忍辱偷生苟活于世。那个秘密,只有你才能参透。他们以为我画的是你六婶,小周也以为我画的是她长姐。我日复一日画得多了,见怪不怪,就不会有人生疑。其实我画的是你啊傻孩子!只有这样,我才能把那个秘密传达给你。我猜测以你的性子,迟早会来的,所以我画了几百幅画,起初是你六婶没错,但逐渐变成是你和你六婶两人的样子,最后那一幅,根本就是你。你来了,我很开心。可我不能走。只有我留下,赵光义那厮才会继续盯着我;你才有机会去找到那个秘密。傻孩子,六叔知道你的苦心,知道你孝顺,知道你恨我不争气,没有办法守护家国。可六叔就是这么个没用的人。而你,你身上流淌的是真正的大唐皇室之血。你早就知道,而我也知道了。可我当作不知道,因为我不想说破后你跟我生分,甚至离我而去。和你们在一起的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等你发觉了那个秘密,我的心愿就了了,我就可以放心去跟你六婶相聚了……

……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珑月念起李煜临别吟诵的那首词,再次盯着画卷。这阙词是李煜口占,在场虽有许多人,却只有李珑月有过耳不忘之能将之一字不差记了下来。

胡不归听到,思索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关窍大概就在这一句。朱颜改,朱颜改,改的是什么?本来画的该是你六婶,却改成了你?雕栏玉砌应犹在,在哪里?”

李珑月凤眸闪过异样的神采,盯着画卷上的场景忽然道:“在金陵,在皇宫。”仿佛一下想通了什么,神色变得兴奋又坚定。

一天后,青鸾号在钱塘江口的苏州洋上与招财进宝提到过的李珑月南下时搭乘的两条大船会合。一条身如火凤,其势燎原;另一条通体明黄,有如宝船。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两条大船都是李珑月的。赤色名曰火凤、明黄名曰鹓鶵、青色就是他们乘坐的青鸾;至于紫色的鸑鷟和白色的鸿鹄,想必另在别处。

船队在苏州洋中的一处较大的岛屿停靠补给,曾随李珑月出现在开封的那支数百人的骑兵就在岛上休整。小兽第一个窜到岸上,船上的日子可把它憋坏了。

一天后,所有人等分别登船,船队正要起航。天玑星官匆匆跑来找到李珑月,说胡芷汀不见了!胡不归跑去一看,舱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胡芷汀的影子。镣铐被打开丢在原处,门锁和船舱朝外的窗户都完好无损,没有破坏的痕迹,应该没有跳海。

李珑月立刻下令延迟出发,让人在船上找了两遍,又让雨露带人去码头和附近的村落寻找,直到天黑,仍是不见踪影。胡不归想要一起去找,却被星官们很不客气地拦在了船上。她们的意思很清楚,不信任胡不归,认为他会继续包庇胡芷汀。胡不归只能苦笑,自己没法跟她们分辨。他是知道李珑月为何要扣留胡芷汀的,因为阿芷是虎跑山路事件中王仁辅一方唯一的活口,全程听到了老王跟珑月的对话,知道李珑月拿到了黄妃塔中的东西,也知道了她大唐公主的身份。她跑了,一旦把消息散播出去,天晓得会惹来多少追兵。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简直是必然。因为胡芷汀已经把李珑月视为最大的敌人,这一点从胡不归去探望她时她的语气中能够清楚感觉到,而且她看珑月的眼神怨毒得让胡不归感到不寒而栗。既不是跳海,那就是有人放走了她!

胡不归略一思忖,阿芷被锁着,钥匙在李珑月的人手里,他们没有理由放走胡芷汀。那么能打开舱门上的锁和镣铐的,肯定就是俞章这个机关巧匠了!他懊恼的一拍脑门,立刻去找到俞章,把他拉到角落里盯着他问:“阿芷是不是你放走的?”只看俞章神色,就知道是他干的。“你知不知道放了她多危险?!”

俞章支支吾吾道:“她说她会水。”

胡不归一拳轰在他肚子上:“我不是说她能不能活下来,是说她会害了公主,害了我们所有人!”

俞章捂着肚子,痛得半天才直起身子,道:“阿芷说得没错,你眼里只有公主,没有她。你想的不是她的安危,而是她会不会害了你的公主!在你眼里,跟你一起长大的妹妹就是个会害人的女子吗?”

胡不归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会水?她不但会水,水性还好得很,钱塘江都能游过去!可你想过没有,她走了之后会做什么?她现在满心都是怨念,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把她关起来就是不想她继续做傻事,你懂不懂,你个蠢蛋,你才是害了她!你让她一个人驾船出海,她一个姑娘家,能在海上找到路吗?能扛住海上的风浪吗?船上没有水了怎么办?没有吃的怎么办?海里有鲨鱼,海上还有海盗,碰到了怎么办?你想过没有,想过没有?!”

“船上有干粮和水,我看过的!她不会饿死的,一定不会!”俞章辩解着,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低估了大海的可怕,高估了胡芷汀的本事。一想到她有可能在海上被海浪吞没,被鲨鱼吃掉,被海盗掳走,他的心就又揪紧了,捂着脑袋痛苦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不想看到她被关起来。看到她伤心痛苦的样子我就难受。她难受我就难受。你懂吗?你可以为大唐公主做一切,我也可以为阿芷做一切!我该跟她一起走的,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出海的。我是笨蛋,我是蠢货,我该死!”说完就用双手捶打脑袋。

胡不归一把拉下他的手,他是真没想到俞章对阿芷的情意已到这个地步,又是感慨又是生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拎着他去向李珑月请罪。

李珑月正坐在案前写写划划。这两天她一直把自己关在船舱里。作为朋友,胡不归必须提醒她即将面临的危险。绝对不能在吴越和大宋呆下去了。他了解胡芷汀的性子,只要能活下来,她一定会回梅溪村。她若看到二伯惨死的样子,真不知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还有三伯,现在执掌族中大权的是三伯,以他的城府口才,利用阿芷被仇恨痛苦蒙蔽的情绪拿她当枪使是必然的。想起二伯和几百胡家子弟的死,胡不归又是阵阵心痛,一将功成万骨枯,三伯啊三伯,你好深的心机,好狠的心肠。待送珑月到安全的地方,我定要好好找你算一算这笔账!

“看来她已经走远了,我们没时间再找了,准备启程去金陵。”李珑月听他说完,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胡不归和俞章,仍是伏案疾书,没有丝毫改变计划的意思。

“要是让人知道钥……东西在你手里,肯定会来抢!吴越跟大宋已经穿一条裤子,东南太危险!”胡不归苦口婆心。

“吴越一直跟赵宋穿一条裤子。”

“现在不是穿不穿一条裤子,而是吴越就要变成大宋了,大宋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更会畅通无阻!”

“我要做什么,管他是谁。”

“你到底要做什么?救你六叔吗?”

“当然!”李珑月斩钉截铁。

胡不归呆住了。没想到今时今日,李珑月依旧想去救李煜。她疯了吗?再看她书写的东西,好像是……曲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