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郊外,采石矶。
江上起雾。两条官船一前一后在江边缓缓靠岸。悬梯架起,船上奔下一队劲装大汉来,在渡口内外清场戒备,另有人手准备车马。
赵光义新任命的两浙路接收大吏、权知两浙诸州府事范旻一身紫袍,意气风发的站在船舷旁。要说他也是时来运转,上回南下出使吴越未尽全功,这回挑选接收大员,皇帝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挑了他这个熟悉吴越的人来。他这个权知两浙诸州府事,说白了就是两浙路转运使。五丈河仓一把大火烧了百万石粮草,官家别的都可以不动,唯有吴越存下来的钱粮,是一定要运回去的。这也是范旻南下最重要的任务。做好了,他就能把“权”字去掉,转正成两浙路转运使。按理从开封坐船南下杭州不必经过金陵,可他不能孤身一人赴任,朝廷从原江南国故地选派的属吏会在金陵登船、随他一同南下吴越。“虎踞龙盘,帝王气象。”范旻一点都不喜欢升州这个名字,江宁府听起来也很平庸,唯有金陵,才配得上此地气韵。他是在南下途中听说吴越政变一事,本想亲自前往平乱,谁曾想吴越自己就把事情给平了,白送了弥德超一个天大的功劳。弥德超,不过是官家潜邸旧人,跟丁德裕一样靠拍马屁上来的小人,他又算什么东西!当然范旻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护送中使王继恩来金陵。看着王继恩和他的人依次下船,范旻没有多问,也没兴趣知道他们的任务,横竖是见不得光的龌龊事。
王继恩钻进马车。马车中,从吴越归来的心腹将那场未遂的政变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还附上了详细的报告。王继恩看完,沉吟片刻,问道:“那个人带来没有?”
“带来了,就在后边那辆马车上。我们的人硬从弥德超大人处要来的。”
“谅他不敢阻拦。”王继恩一边说,一边铺开纸笔开始写密报。写完,誊抄一遍,用火漆密封好,交给心腹道,“连同那人,快马送去开封,万不可出半点差错!”
心腹领命而去。
灰蒙蒙的海面上,小船随波起伏。
胡芷汀伏在船尾,双手死死抓住船舷,努力不让身子左右摇摆。她已经记不清在海上沉浮了多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赶紧逃,远离那条像怪兽一样的大船,远离那座好似兽穴的海岛。他们一定会派人来追。因为她知道他们的秘密,那个妖女的秘密。可恨王仁辅拿她当工具,利用她,却不告诉她李珑月是大唐公主的真相。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当她得知自己身世,一度以为自己跟李珑月终于能站在同等高度了,却在初次以郡主身份亮相的大场面上被对方鄙视羞辱得体无完肤。如今更是知道对方竟是大唐公主,有着最高贵纯净的血统。而自己呢?就算她的父亲是文献太子,文献太子又是什么血统?他不过是江南国中主李璟之子。江南国皇室,只不过是号称李唐之后,并非真正的大唐血脉,何况自己根本从未享受过江南国皇室的一丝一毫,甚至连去都没有去过。于是,当她好不容易爬上自以为的高峰之后,却发觉对方原来是在九天之上,根本遥不可及。她恨,恨那些将她跟李珑月调包的阴谋家,害她从未得到自己应得的郡主身份、荣华富贵。她恨,恨王仁辅,个臭不要脸老不修的家伙,用她来当幌子也就罢了,居然还乱点鸳鸯谱拿她的婚事来当筹码,活该被李珑月骂死。当然她最恨的还是李珑月。一想起李珑月那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她就恨得心肝疼。小乌龟啊小乌龟,当时让那些龙虎卫一刀杀了她该多好,活下来不过是一无所有,被人羞辱。
“哗啦!”一个浪头打来,继续摧残摇摇欲坠的小船。她对操船并不陌生,可从未独自一人逐浪海上。她很累,可她必须坚持下去,她不想被李珑月的手下抓回去当阶下囚。
船上有干粮和水,还有一些鱼干,有全套的抓鱼工具,不知道是船主留下还是俞章准备的。她吃得不多,干粮和鱼干足够她再吃好几天,真正让她担心的是水;没有清水,人坚持不了两天,而木桶里剩下的清水只够再吃半天。半天之后如果下雨,她还能接些雨水来;如果不下雨,又被大风吹往别的方向,后果不堪设想。
海面一片深灰,没有阳光,也没有星辰,彩色的云霞在天边翻滚,不停的变换形状。船上没有罗盘,她只能依靠太阳和星星来辨别方向,大概保持船帆向西。她累了,仰面躺下,缺水少食的情况下,她必须节约每一分体力。从小习武打下的底子给了她远胜常人的毅力和体力。不停的摇晃中,胡芷汀闭上眼睛,仿佛回到童年,在两棵大树间系上一个吊床,她跟胡不归两个,还有个小跟班胡霖,一起或坐或躺,无忧无虑。“要是能回去该多好啊……”胡芷汀嘴角泛起苦笑。她知道已经回不去了。委屈,不甘,怨愤,所有的情绪汇成一股信念,让她咬牙坚持。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回到岸上。王仁辅死了,可李珑月还活着;她不能让李珑月舒舒服服下去,她要让所有轻视她、欺骗她的人付出代价;更要让胡不归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坏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巨浪将小船高高掀起,又重重落下。胡芷汀头撞在桅杆上,晕了过去;即便失去知觉,她仍双手死死抓住桅杆,不让自己被抛进海里。
活,我要活下去!
小船就是最后的希望,不能放弃希望!
胡芷汀在大海上与惊涛骇浪搏斗的同时,李珑月的船队来到润州江边,在京口靠岸补给。
净照指着南岸那座突入江中的险峰道:“山上是甘露寺,当年孙权就是在此招刘备当了妹夫。山后还有座亭子,叫祭江亭。孙夫人听说刘备死在白帝城,伤心无比,就在那里投江自尽。”
杨家七郎在后头嘀咕道:“想来甘露寺也不是甚正经地方,竟在庙里给人相亲。和尚沾了姻缘气,成天生离死别盼这个望那个的,哪还有甚心思吃斋念经。”一通话把净照噎得够呛。这杨虎头平日里愣头愣脑的,挖苦起人来还真是一针见血。杨虎头,是李珑月随口给杨七郎取的诨名,因为他一见明月公主真容就立刻神魂颠倒,自封护花使,还跟佳人显摆自己的虎头乌金枪。李珑月看他虎头虎脑的憨态可掬,又使虎头枪,便顺口叫起了“杨虎头”,七星官和净照也便跟着叫得挺开心。
净照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心说小僧在这抚今追昔呢,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懂个啥,还甚甚甚的满嘴喷醋味儿,真是大煞风景。
胡不归没心情跟他们打嘴炮,转身走进船舱,来到关俞章的舱门前。私放了胡芷汀,李珑月倒是没有为难他,只是让人看好他不许乱跑。于是他被关进了原来关押胡芷汀的那个舱室。
俞章精神萎靡,瞧着像生了病似的。皮神医来看过他,说这胖厮身子好得很,就是有心病。旁人有心病是吃不下睡不好,他倒好,反倒化郁闷为食量,吃得更多睡得更沉,这才几天,人就又肥了一圈。胡不归担心他突然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情来,就让招财进宝轮流跟他住一个舱,不想连招财都跟着胖了……胡不归对李珑月的宽容大度表示了感谢,李珑月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便是打杀了这胖子也于事无补,留着他或许还能派上用场。胡不归无言以对,总觉得阿芷逃走后,李珑月对他还是有些芥蒂。他很郁闷,很无奈,好不容易靠近了心上人,因为阿芷似乎又生分了。是他不好,珑月看在他面子上网开一面饶过胡芷汀,他却没有看住她,给珑月造成了潜在的威胁,可是他实在做不到看着阿芷死……他有种强烈的感觉,感觉阿芷会回到岸上,而且还会跟他们重逢。
补给之后,火凤和鹓鶵留下,吃水较浅的青鸾号则逆江而上,越过金陵城后又向西行驶了半天才在一处江心洲靠岸。早有一队车马等在岸边,接了众人向东南而去。此时的金陵,准确说应该叫升州。前唐时,金陵城先后叫江宁郡和升州;南唐时改名江宁府;大宋灭江南国后又改名升州。可在民间,包括李珑月在内,始终习惯把这座古城称作金陵。
马队向东南走了一个时辰,来到祖堂山南麓。胡不归这才知道,此地是江南国宗室陵寝所在,江南国烈祖、中主和李煜还没修完的陵寝都在此处。船队越过金陵城靠岸,就能躲开大宋官府,直接抄近道来此。
大锤迎出来了,乐呵呵的抱着大橘。牛二跟在他后头,两人朝李珑月施礼。大锤和大橘是李珑月去开封前特地留下来守陵的。有大锤两兄弟在,对付普通毛贼绰绰有余。大橘看到李珑月,竟破天荒的从大锤怀里跳下来,迅猛的窜到李珑月跟前,蹭蹭,求抱抱,憨萌到爆。李珑月抱起它来,揉搓几下。大橘舒服眯起眼睛咕咕噜噜直哼哼。
净照羡慕得恨不能替下大橘被珑月妹妹宠爱。
看到他贱兮兮的神色,杨家兄弟愈发鄙视,甚个出家人,甚个一国王子!半点节操都无。
忽然间,大橘的眼神变得凌厉,支起脑袋盯着一个方向。顺着它的目光,胡不归看到了小兽。小兽也是弓起身子龇出尖牙来,很不友善的回瞪过去。胡不归暗暗叫糟,忘了兽类也是要争地盘的。小兽身上的野性,岂能不叫大橘感到威胁。所幸当着各自主人的面,两只家伙还比较克制,互相威胁一通后并没有当场开打。
几个星官都看到了大橘对小兽的敌意,神色各异。开阳星官道:“大橘胖是胖,可它有灵性。有它在,方圆数里内的鸟兽蛇虫都不敢造次。”
胡不归只能笑笑。他倒是没有让小兽来抢地盘的意思,可小兽会不会给大橘面子他就吃不准了。
皮神医走过去,绕着大锤看了两圈:“七成。”
大锤憨憨的笑,经皮神医调治,又休养数月,他已恢复得七七八八,除了反应稍有些慢,其它都与常人无异。他告诉李珑月,龙虎卫来了两批人,第一批是在两个月前,第二批是在几天前。他们已安排龙虎卫将陵园里里外外打扫清理几遍,破坏烧毁的地方也都修补了,还把被盗掘过了陵寝保护起来,并在陵园里里外外设置了一些机关陷阱,管叫闯入者欲仙欲死。
李珑月听完就明白了。老王没有完全阳奉阴违,只是把她的命令打了折扣。他确实按照自己的吩咐召出了龙虎卫,但是把龙虎卫分成了两批,第一批派来守陵,第二批带走干私活。即便如此,李珑月对他的所作所为也丝毫没有半点怜悯。既为家臣,如何能私心背主。
一行人朝陵园内走去。大橘又跳下来,主动扭动肥躯在前头带路。一路走,一路不停的有猫儿探出来,都被大橘扭头龇牙喝退,俨然一方霸主。
众人随李珑月来到懿陵祭拜故去的昭惠后。俞章还主动请缨将功赎罪,在懿陵周围设下了机关阵,若非精通此道者,等闲闯不进去。回程途中,胡不归本以为李珑月还会顺道祭拜烈祖和中主两位先君,岂料李珑月根本没在钦陵和顺陵前停留,直接就出了陵园。在她心中,此地值得她尊敬与追忆的唯有昭惠后一人。
牛二继续留下来守护陵园,大锤和大橘则重新归队,与众人一起随李珑月来到数里外的一片竹林中。没有神道,没有享殿,没有石人石马拱卫,更没有高大精美的陵墓。一人高的墓碑上刻着此地主人的名讳,李从冀,文献太子李弘冀的本名。墓碑后的坟茔是罕见的方形,一如李弘冀慷慨激烈、棱角分明的性格。
胡不归和净照都是第一次来到此处,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文献太子,死后竟然没有资格葬在江南国帝陵陵园中,而是孤零零的葬在邻近的竹林里。
李珑月肃然上了香,朝文献太子墓拜了三拜。在她看来,江南国中除了六叔夫妇和老师徐铉,唯有文献太子有资格受她一拜。虽非她生父,却堪称一代英雄。
胡不归强烈的感觉到李珑月要去做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救出李煜。祭拜先人,正是在祈求先人保佑,助她一臂之力。
这时怒爷爷悄悄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小子,此行凶多吉少,你可要想好了。这趟浑水,你可以不蹚。”
胡不归道:“您老要是害怕,大可回吴越去。”
怒爷爷把眼一瞪:“小子,我可是为你好!老夫一把年纪了,胡家做出那等丢祖宗脸的事来,我还回去个啥。”
胡不归道:“你都不走,我怎么会走。”
怒爷爷道:“那行,你就陪着那丫头继续疯,老夫豁出这把老骨头陪你们一起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