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和钱昱陪李龙月从婺源东返。一路上李龙月一改平日里的高冷,对胡不归的家乡新昌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时而问哪里有好玩的去处,时而问有什么好吃的;听胡不归说起他小时候跟一群哥哥们出去打群架、收拾横行乡里的地痞无赖,还忍不住鼓掌叫好。
钱昱在一旁听着,心中满是鄙夷,不就是一群乡下小子打群架吗?有什么好吹嘘的。心里泛酸,又插不上话,像是被两人排挤一般落在后面,好生落寞。钱昱的幕僚见自家主子被冷落了,忽然心生一计,凑过去低声耳语几句。钱昱听完,眼中一亮,示意幕僚立刻去办。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愁杀看花人。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李龙月突然悠悠吟诵出来。
胡不归一凛,这首引得大宋玄武堂出动追寻的李后主词作根本没有流传开来,李公子是如何得知的?那天夜里自己不过是随口念了一遍,他应该不能这么一字不差的记住,那么,自己手里那暗藏玄机的词作是出了什么状况?
李龙月观察着他千变万化的神色,问道:“胡兄,可否告知这首《望江南》出处?”
“这个……”胡不归斟酌着,因为这首词担着干系,他不确定是不是能说,也不清楚李龙月的真实意图,但他不想糊弄李龙月。
李龙月见他纠结,心念一转,肯定道:“江南国主新作,是也不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凤眸认真地直视胡不归,让他在这目光下无法撒谎,点头承认。
李龙月还待再问,见钱昱却追了上来,只好先止住话头。前方是一处亭驿,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吴越地界了。钱昱拿着幕僚递来的一本册子,建议李龙月在亭中少歇。李龙月允了。钱昱连忙让手下仆从去亭中打扫布置,邀请李龙月一同过去。胡不归也跟过去。一路上钱昱从不邀请他,他也从不邀请钱昱,可每次他们邀请李龙月,另一人都会自动跟过去,唯恐李龙月跟对方亲近。
三人坐到亭中,有星官奉上饮水和点心。三人边吃边聊,很快钱昱就拿出那个册子来,客客气气的请李龙月斧正。李龙月接过。胡不归偷瞄过去,看到册子封面上三个字:《百家姓》,不知又是什么哗众取宠的玩意儿。李龙月翻开册子,四字一组的姓氏映入眼帘。
钱昱得意洋洋,这篇百家姓可是他集数十人之力,耗费一年搜集编排校正而成,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每一个姓氏的排序,都经过无数次讨论和争执,是他打算拿去献给钱王的新年贺礼。
胡不归对这等咬文嚼字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钱昱拿这个来显摆,他倒真没办法去争风头,百无聊赖的在一旁吃点心。李公子带来的点心每一样都很精致,味道也相当不错,要是天天能吃到就好了。正吃着,忽听李龙月道:“拿笔来。”
有星官递上笔来。
胡不归发现星官递上来的笔并非毛笔,而是一支光滑的竹管,管头削尖,中有细缝。李龙月接过笔后拿带细缝的笔尖在另一个稍粗些的竹筒中蘸了蘸,笔尖上便多了黑色的墨汁。而李龙月拿笔的手势也与毛笔不同,是三根指头夹住竹笔,笔尖朝前,在册子上勾勾划划。胡不归和钱昱都没见过此等竹笔,不由大感兴趣。这竹笔写起来不像毛笔般挥洒自如,字迹较细,立写即干,缺省去了研磨和吹晾的环节,携带使用都甚是方便。
胡不归凑过去,看到李龙月在册子第一行起头的“赵”字上打了个圈,直接划到本页最后,又把本页居中的“李”字圈出来挪到第一位,再往后翻了一页,将“周”字挪到“李”字之后,两个字挨着。胡不归耐着性子看李龙月一页页翻看,最后在第十页的倒数第三个字才看到“胡”姓,不由大怒,想我胡家好歹也是吴越数二数三的大族,居然被你个无良文人排到那么靠后,简直岂有此理!
钱昱也郁闷啊,百家姓的每一个姓氏排列都有讲究。譬如排第一的“赵”,那是大宋皇帝的姓,必须排第一个啊,你倒好,直接给挪到第二页的最后去了。第一页和第二页是对开的,敢情你是挪了还让人看到,想气死皇帝不成?原本第二页最后一个姓“姜”,你挪到第一句里。要知道每局最后一个姓都是押韵的,你这一挪,叫本公子从哪里再找个同韵的姓来补缺?动一个全都要动。还有把“李”挪第一位,把“周”挪第二位,把江南国后主夫妇放到大宋皇帝的姓之前,小祖宗哎,你是想要本公子掉脑袋啊……
李龙月哪管他二人满不满意,“唰唰唰”一通改罢,收起竹笔,把册子还给钱昱,云淡风轻道:“去印吧!”
钱昱看着自己的心血被改得面目全非,一口血堵在嗓子眼里。就这个版本,他哪敢去印啊!还好给李龙月的只是副本,悄悄毁去不让他知道便是。
少歇片刻,一行人重新上路。走出数里,将到吴越地界时,忽见一彪人马拦在路中央,长枪大盾在前、弓箭在后,两翼还有骑兵游弋,如临大敌。斥候见他们靠近,连忙奔回本阵禀报。很快,沈承礼魁梧的身影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昱公子,还有胡家小子。”沈承礼策马而来,虽不相识,却一眼就认出目标人物来:长眉斜飞入鬓,凤眸若蕴星河,高贵雍容令人心折,美貌天成生平仅见。难怪三公子急吼吼要还俗,他师父赞宁年轻几岁怕是也要不淡定。“末将奉钱王命,请东平郡主移步,去见钱王。”沈承礼开门见山。
“东平郡主”四字一出,胡不归先是一愣,东平郡主是谁?见沈承礼望向李龙月,旋即大惊,难道李公子、李兄,竟是女儿身?不对不对,本公子阅女无数,怎会连男女都分不清楚?他从未听世子说起过他有个东平郡主的姐妹,定是沈承礼这厮诓骗于我,遂道:“沈将军是山路走多了迷糊了吧?我吴越哪来的东平郡主?”
沈承礼浓眉上挑,唇上两撇胡子也跟着翘起来:“胡家小子,上次因着三公子侥幸放你一马;真当吴越是胡家做主了?东平郡主与三公子大婚在即,请东平郡主入宫,乃是王命。你算什么东西,胆敢阻拦?若再纠缠,本将定取你首级!”说罢,张臂抬手。麾下亲兵立刻扛着一柄大斧到马前。沈承礼抓起大斧,只用单臂便轮了个圈,斧头尖角指向胡不归,周围亲兵也配合着发出“威武”之声,恨不能将胡不归立斩当场。
听到“东平郡主与三公子大婚在即”这句,胡不归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他定了定神,道:“笑话,三公子是出家人,尘缘已了,谈何婚嫁?”说完用眼角余光扫了李龙月一眼,后者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沈承礼,既不否认,也不解释。明澈的双眸深不见底,像是隐藏着极大的秘密。
胡芷汀心下大急,在胡不归耳边道:“小乌龟,别管什么李公子还是东平郡主了,我们赶紧走,这蛮牛要带走的是她,不关我们的事。”她比胡不归的反应快,沈承礼一说“东平郡主”,她就本能的肯定就是李龙月;再看他的样貌,果真越看越像女子,不然,世间怎会有比不归哥哥长得还要好看的男子?既认定李龙月是女子,胡芷汀对她敌意更甚,更不能叫她继续与小乌龟黏在一起了。
钱昱是知道李龙月真实身份的,四年前就知道。李龙月本名李珑月,并不是吴越国人,而是江南国文献太子李弘冀唯一的嫡女、后主李煜的嫡亲侄女,受封东平郡主。所以当他得知李珑月来到吴越后,便忙不迭的过来求见,找机会与她同游,当着胡不归的面也不说破,想以此来赢得李珑月的好感。可当他听到沈承礼说此来是为了接李珑月回去跟三公子完婚,他就没法淡定了。三公子就是净照,再联系此前净照巴巴的跑回去说要还俗一事,钱昱就明白了,敢情是钱惟漼(净照本名)那小子贼心不死,心里一直还惦记着李珑月,想再续四年前的姻缘!想到此,钱昱立刻上前道:“寻常人家嫁女,尚且得有父母首肯、媒妁为约,东平郡主身份尊贵,婚事岂能操切行之?郡主虽无父母,可长辈仍在。我吴越礼仪之邦,又岂能以一己之愿强行婚嫁?不合礼,不合理!”
胡不归听钱昱肯定了李珑月的东平郡主的身份,心下又恼又喜。恼的是他明知李公子是女儿身却不说破,一路上看自己的笑话;喜的是李公子是女儿身,自己那点担心便无从谈起——原来本公子不是喜欢男人,只是喜欢你,呼,放心了。偷偷看了李珑月一眼,只觉越看越美,心想原来你就是当年世子遗憾没见着的南唐第一美人啊,果然人中龙凤,又有哪个男子会不动心?附和道:“有理有理,我吴越乃文明之邦、礼仪之邦,凡事都要讲个礼数。沈将军莫不是看此地穷山恶水、才突发奇想要玩一出强盗抢亲的戏码来?”附和之余又如临大敌。听沈承礼的意思,是要把郡主许给三公子——净照;再回忆净照对李珑月的态度,这小子没准一看到郡主就动了凡心,打算还俗了。朋友归朋友,真爱是真爱,大不了本公子不使阴谋诡计,堂堂正正的跟你竞争便是。还有钱昱,看这厮的态度,肯定也觊觎郡主许久了。三十多岁都老掉牙了还跑来凑热闹,编个百家姓来卖好,也不知道害臊。
钱昱仿佛觉察到他的情绪,心想自己眼瞎辨不出雌雄,还想攀龙附凤,本公子就没见过你这等自不量力之人。
沈承礼懒得理会两人,只对李珑月道:“郡主,请!”别看他威风凛凛、摆出要杀人的架势来,其实他能以外姓得到钱王信任、执掌一方兵权,又岂会是有勇无谋之辈。他身为武将,眼光自然与钱昱这等清流文士不同,什么合礼合理,快刀斩乱麻把事情办了才是。见到李珑月本尊,惊为天人之余,更欣赏她迥异于寻常女子的飞扬英姿;知道此女不好对付,便抢先一口把“三公子未婚妻”的身份先给她坐实了——传扬出去,女子碍于名声多会认了,嫁给三公子也算门当户对,就算出了什么变故,横竖老钱家也不会吃亏。
“郡主!”
“李……郡主!”
钱昱和胡不归同时唤道。
李珑月策马向前走了一步,迎上沈承礼的目光:“就这点人,也想抓我?”言罢,身后神箭八骑展开,七星官列阵,抱剑汉子、铁锤大汉前出,风雷双剑则不知去了哪里,估计是躲在某块大石头后面等着突袭沈承礼本尊。
沈承礼大斧一摆,道:“郡主莫要为难本将。”
李珑月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
身后黑白大旗缓缓升起,迎风招展,大旗上绣着的“辽”字分外惹眼。
“又来!”沈承礼一阵牙疼,就不能换个旗子?
胡不归还没回过神:方才李珑月说话突然变成了悦耳的女声,之前可都是清冷的男声啊,没想到她有这等变换嗓音的好本事……见她突然亮出辽国的旗帜来又是一惊,她竟还是辽国郡主?
钱昱早知道李珑月之前的男声是伪装,见怪不怪,只是暗笑:沈承礼啊沈承礼,你当人家是亡国郡主好欺负,带一队人马来就想绑回去成亲,可人家在辽国还有靠山呢,连大宋皇帝都不敢得罪,又岂会被你吓到。
李珑月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二人大惊失色:“既是钱王相邀,去也无妨。”
“万万不可!”胡不归和钱昱同时叫道。他二人只一个念头,万不能叫净照那厮拔得头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