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五十九章 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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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子府,偏厅。

棋盘两侧,长公子钱惟治与一青衣秀士相对而坐。钱惟治手执黑子,迟迟未能落下。钱惟治的父亲就是被胡进思兵变废黜的忠逊王钱弘倧。胡进思废黜钱弘倧后想立钱弘俶为王。钱弘俶提出唯有保全钱弘倧性命,他才肯即位为王。胡进思没办法,只好答应他的条件,事后又派人潜入越州刺杀钱弘倧。钱弘俶不得已将钱弘倧迁居衣锦军(钱镠老家,今杭州临安)保护起来,还把钱弘倧的长子过继过来当亲儿子养,以保全兄长血脉,并起名钱惟治。在钱弘俶的关照下,钱弘倧这个被废的王又活了二十多年才无疾而终。经此剧变,钱惟治少年老成,很早就在朝中当差任职,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为诸兄弟榜样、为父王分忧,与浪**不羁的世子相比,堪称诸公子表率。

不过此刻钱惟治的心情并不好。先是世子别院的案子,涉案的冯平略冯侍郎是他举荐的。他举荐冯平略的时候,世子还没看上老冯的小女儿。当初为这事,老冯主动跑来跟他诉苦,说他绝对没有巴结世子的心思。钱惟治素来公允,说保举你当侍郎是看中你的能力,跟世子看上你小女儿是两码事;能进世子府也是好事,自不必推辞。老冯当即表态,女儿在世子身边,长公子便多了一处消息来源。结果小女儿前脚进了世子府,小女儿青梅竹马的表哥,就是老冯的外甥,后脚就在世子府谋了个跑腿的差事。钱惟治自此看轻老冯人品,有意保持距离。老冯虽是他举荐的,看起来又抱上了世子大腿,实则两不相靠,在侍郎的位子上一干许多年,一直不得迁升。再者是大宋玄武堂的事。配合玄武堂跑腿办差的人是沈承礼,可与大宋使臣接洽沟通、协商具体事务的人则是他。玄武堂一下子失踪了十几个人,连大宋皇帝身边的中使都丢了,为了他没少被大宋使臣训斥警告。眼下大宋使臣还在,看样子是要在吴越过年,等过完年催着钱王一同去汴梁了。这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最后就是三郎还俗娶媳妇的事了。要说三郎还俗、娶媳妇都跟他无关,可他要娶的居然是江南国的东平郡主,父王居然还帮他把人给抢回来了。亡国贵女啊,要是让大宋使臣知道,还不知会摆出怎样一副臭脸来。

“哎!”钱惟治长叹一声,他才二十八岁,看起来就跟四十岁的人般一脸愁容。谁让他的爹、二弟、三弟,没一个省心呢,只苦了他这个劳碌命。

“钱王对三公子还是另眼相看啊,不知三公子还朝后会得个什么差事。”青衣秀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挑动了钱惟治心底的那根弦。

钱惟治在吴越朝中的职务是两浙牙内诸军指挥使、判军粮营田事,领奉国军节度使,是亲从、亲卫两支牙军的最高指挥官,还掌管三军钱粮。每次钱俶出征,或是北上汴梁,都让他代理军国大事,足见对他的信任。可钱惟治始终觉得钱俶对他的信任和重用少了几分亲近,更像是在做给外人看。

钱惟治道:“三郎秉性淳朴,此番还俗,当没有旁的心思。”

青衣秀士道:“他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东平郡主背后是江南国余党,而国中不满世子者亦不在少数,联姻,便是促成双方联手的契机。”

钱惟治犹犹豫豫落下黑子。

青衣秀士道:“依我之见,长公子既不必为冯侍郎之事忧心,也不必为三公子之事烦恼。长公子该看到的,是吴越的国运。”

钱惟治苦笑。有大宋这么一头猛虎在侧,吴越哪里还有什么国运?

青衣秀士跟着下了一步,道:“长公子还记得大宋使臣是为何事而来吗?”

钱惟治当然记得,大宋使臣带着玄武堂的人南下,目的有二:其一是为了追踪一幅丢失的词作,而词作又关乎传国玉玺的下落;其二是在吴越征召能工巧匠北上。不想江洋大盗没抓到,玄武堂反倒折了十几个人,连中使都丢了。说明有人不愿意让大宋拿到玉玺的线索。传国玉玺在东南的消息传了几个月,各种版本层出不穷。钱惟治素来谨慎,他的想法跟钱惟濬一样,要是真有,早献出去了,岂会留到现在等人索要?钱惟治落下一子。

青衣秀士走了一步闲棋,道:“当初世子可是跟沈将军一起回来的。”

被他一点,钱惟治当即想到,难道世子也想提前一步抓到那大盗、得到传国玉玺的线索?以他的性子,别说去东府了,当年攻打江南国,他还派人去掘了金陵城外的南唐陵寝。

青衣秀士道:“长公子,到你了。”

钱惟治看了眼棋盘,确有一举奠定胜局的机会;可机会背后,未必不是陷阱。他在本方薄弱处落下一子,先立于不败之地。

青衣秀士道:“世子先是去了越州,带了两个歌姬回来;继而又闹出藏尸案,闹得满城皆知;眼下三公子回来,最坐不住的人当是世子。以世子的脾气,定会出手去把事情搅黄。他不动,则三公子借助联姻坐大;他一动,就会有人把先前的几件事情翻出来。”他落下一子,将“机会”做得愈发诱人。“世子失势,谁会得利?”

钱惟治也很好奇是谁在对世子下手,更担心旁人会以为是他下的手,毕竟他是长子,声望功勋均不在世子之下,何况他还是先王嫡子。“我身为长公子,有劝谏之责,自不会叫他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青衣秀士道:“公子就不担心有人一石二鸟?”

钱惟治道:“此等皆是末节。”

青衣秀士目露赞赏之色,单论性情,钱惟治这位长公子确实比急躁跳脱的世子更适合来当一国之君。“真正的隐患,是胡家。”话锋如刀。

“胡家……”钱惟治岂不知胡家势大。钱与胡,共吴越。胡氏功大,可钱氏待他们也不薄。

青衣秀士道:“胡家跟世子过从甚密。若真走到那一步,胡家便是大敌。”

钱惟治沉吟不语。胡家扶保吴越多年,传说当年右直都被解散后,胡氏收留了不少右直都的骨干,并以此为核心组建了一支实力强横的地下武装。

青衣秀士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道:“于钱王,世子与长公子,好比这铜钱的两面,缺一不可。钱王最看重长公子的,便是谋国在先。”

一声“谋国在先”,把钱惟治夸得浑身舒坦。

钱惟治道:“依你之见,是何人布局?”

青衣秀士道:“我若说此是世子布下的苦肉计,长公子信吗?”

钱惟治愕然。

青衣秀士心想钱惟治终是长于任事、拙于谋身,可正因为拙于谋身,才更需要他这等谋士辅佐,遂道:“某观世子行事,性急而偏狭,有锐智而不拘小节。此等性情,于乱世可建奇功,于盛世则难安分守己。长公子且想,此事若是世子之计,不过失察之过,罚点俸禄而已。世子缺钱吗?世人皆知世子疏阔,如此御下不严,并不出人意料,顶多说上两句,世子又胡来了。可有心人就会想,是谁在拿此事大做文章?会不会算到长公子头上?世子若失德,纵使长公子是无辜的,旁人也会把长公子当成受益者,谁让长公子公允持正、事事堪称表率呢?何况长公子还有一重先王嫡子的身份。”

钱惟治苦笑:“公允持正倒成了桎梏。”

青衣秀士道:“世子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

钱惟治道:“我又不与他争,他着急个甚!”

青衣秀士道:“长公子做得越好,世子便越是着急。”

钱惟治道:“若不是他呢?”

青衣秀士眼前浮现出那个修长儒雅的身影来,只道:“长公子好二王书(王羲之、王献之),尤擅草隶,不若学那位舞文弄墨、徜徉山水间,世子或能放下心来。”

钱惟治不说话了。按照礼法,大王这一系之外,最有资格角逐王位的就是他们的那位大堂兄了,其余叔伯多半亡故,活着的也无心权势,不足为患。

青衣秀士看他神色,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很多事情不必点破,只需在心中埋下一粒种子,假以时日便能开花结果。

其实钱惟治对世子犯下的那些小错并不在意,他更感兴趣的是,青衣秀士为何会在他这个基本上没有承袭王位可能的冷灶。大王九个儿子,成年的就有四个,他这个名义上的大哥,除非国中大变,否则……纵使国中大变,他又岂能做那反复无常的小人?

青衣秀士像是看出他的犹豫,低声道:“北使想要见长公子。”

钱惟治吃了一惊,盯着他道:“先生,你竟和那边……”

青衣秀士道:“北使早就听闻长公子贤名。因长公子公务繁忙,只好先找到罗某,托罗某相邀,还望长公子不吝一见。”

钱惟治又犹豫了。照钱惟濬的话说,他这个大哥文武双全样样都好,就有一点,优柔寡断,所以永远只能当个副手,给他人做嫁衣。钱惟治当然不敢马上答应。吴越虽是大宋属国,可仍是两个国家。他身为吴越重臣,非王命,岂能私自会见别过使臣?

青衣秀士道:“此事隐秘,长公子大可放心。”

钱惟治不快道:“先生是要置某于不忠之地。”

青衣秀士道:“某也是这么跟北使说的。长公子何等身份,纵是紧要之事,又岂能叫长公子为难。”

钱惟治面色稍缓,道:“先生既为本公子谋划,自当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人不能见。”

青衣秀士道:“所以某擅自做主,替长公子给推了。”

钱惟治不置可否,料定他还有下文。

青衣秀士道:“北使托罗某给长公子带句话。”

钱惟治示意他说下去。

青衣秀士道:“找到玉玺,或可保全吴越。”

钱惟治耸然一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平静。难道说,传国玉玺在东南的传言是真的?后唐末帝李从珂自焚后传国玉玺便下落不明。此后数朝,每个皇帝都在找,可谁都没有找到,大宋皇帝想要一统天下,自然不能少了这象征正统的物件。可为何传国玉玺会在东南?偏偏又在三年之期将到时传出这等流言来?这会不会是大宋为了逼吴越就范所使之计?先逼吴越去找,找到了最好,找不到就是发兵讨伐的借口。而父王为了保住吴越,定会吞下这个一看就是陷阱的诱饵。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钱氏最想要的东西,便是他们最大的软肋。

这时心腹来报,说是沈承礼将军已护送东平郡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