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六十章 面见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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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风楼,雅间。

步留仙从未见过钱昱如此失措,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她有些神伤,又存了几分醋意。她自问姿容上佳,还弹得一手好琵琶,这两年来陪他解闷,为他出谋划策打探消息,还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钱昱对她倒是信任有加,可她总觉得两人之间更像盟友而非……伴侣。那李珑月到底有何魅力,竟能叫阅女无数的钱昱如此上心。

“公子可是想娶她为继室?”步留仙突然问道。

钱昱一怔,没有否认。他的妻子多年前就过世了,这些年来他以难忘亡妻为由没有再娶,博得了重情重义的美名。可从四年前在江南国见到李珑月的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主意,他钱昱的第二任妻子,只能是这个女子。虽然只是豆蔻少女,却代表了无上的权势——唯有天家富贵方能养育出如此倾国绝代的美艳风华,也唯有至高的王权方能拥有并且守住这样钟灵毓秀的高岭之花。更重要的,也是因为李珑月身后还有强大的势力。这股势力并未随着江南国的灭亡而投入大宋,反而隐藏起来、伺机而动。随着李珑月来到吴越,钱昱相信她背后的势力一定会在吴越寻找合作方;而他要做的就是得到那高岭之花、让这股势力为己所用。他很清楚步留仙的心意,可作为一个有雄心有抱负的公子,他的正妻,必须要为他带来巨大的利益回报才行。步留仙和她身后的组织固然不弱,可他们并未把宝都押在他身上;况且步留仙的出身也不够高贵,他从心底里不愿接受一个民女来当正妻。这两点他清楚,步留仙也清楚,所以两人一边心照不宣的合作,一边小心翼翼的维系这种貌似亲密的关系。

“你要帮我。”钱昱握住她的手,眼中深情款款。他相信自己的魅力,相信他能让眼前这个女人俯首听命。

步留仙笑了,感受着钱昱掌心的温度:“我帮的,从来只有公子一人。”她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她相信钱昱能听出来。

果然,钱昱神色一滞,道:“若叫老三还了俗、娶了东平郡主,你我多年谋划,怕是都要付诸东流。”

步留仙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淡淡道:“这不还没还俗,也没成亲吗。”

钱昱道:“迫在眉睫,时不我待。”

步留仙道:“凡事都要讲个名正言顺,钱王派沈承礼去把东平郡主掳来成亲,原本就不妥。”

钱昱道:“他是王,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步留仙道:“他是王,可净照不是。一个还没还俗的和尚,让当王的爹为自己去抢亲,这种事情不论在哪朝都不合礼数、要被御史弹劾的吧?”

钱昱眼中一亮,他还真是关心则乱,只想着怎么去阻止,就没想到直接去否定整件事。“仙子一言,醍醐灌顶!”钱昱送上甜言蜜语。

步留仙道:“公子切不可叫御史就此事去弹劾净照,更不能去说钱王的不是。”

钱昱先是一怔,继而恍然。此乃家事,御史若插手,只会适得其反。

步留仙最喜看他在自己提醒下恍然明悟的模样,轻声道:“这件事上啊,公子还真是宜静不宜动。钱王是要给儿子找媳妇,岂会不知东平郡主的身份和实力?公子若跳出去阻止,钱王会怎么想?公子超然多年,若因此事招了钱王猜忌,岂不功亏一篑?”

钱昱心下一凛,自己确实着相了。

步留仙道:“公子以为,除了我们,旁人就愿意看到净照娶东平郡主吗?”

钱昱眼前立刻浮现出胡不归那张令人生厌的俊面来。那小子是定会跳出来阻止的。

步留仙道:“我若是东平郡主,会这么容易就答应嫁给净照,而不提一点条件吗?依公子所言,东平郡主文武双全、人中龙凤,她现身吴越,本就十分蹊跷;何况当年江南国与吴越交恶,李珑月的父亲文献太子可没少杀吴越将吏。三公子要娶仇人之女,恐怕军中将领就有人不答应。偏偏来年就是三年之期,她所图者,钱王未必能给。依我看,公子大可不必如此忧心。这桩亲事啊,没那么容易成。”

钱昱心有不甘道:“那就什么都不做?”

步留仙道:“公子门客不是编了一本书吗?旁人指手画脚婚事的时候,公子把那本书献上去,岂不更显公子纯孝?”

“那本书啊……倒是一计。”那本被李珑月涂改过的《百家姓》此刻就躺在钱昱的袖袋里。他本想一把火烧了,可一看到李珑月亲手留在上面的圈圈划划,他又舍不得了。

就在钱惟治和钱昱为东平郡主的事操心烦忧时,净照正兴冲冲的在宫中疾走。内侍在后头追都追不上。方才他听内侍说沈承礼已护送东平郡主入宫,便迫不及待的赶过来。结果他到了,李珑月还没到,说是在沐浴更衣。净照当时就想,珑月妹妹要换回女装了,终于可以再见珑月妹妹的倾国之姿了。看着他一直露出嘴角梨涡的花痴模样,钱俶看在眼里是又好气又好笑:孤的傻儿子哟,你小子头发还没长出来呢,魂儿就先丢了!立刻把他赶到后头去,说没孤的吩咐不许出来,乖乖在后头呆着。

一刻钟后,内侍来报,说东平郡主已到殿外。

钱俶收回思绪。作为一国之君,他自然不会对将要召见之人一无所知。作为他儿子曾经的联姻对象,钱俶对她自是派人详加打探:而所有关于这位江南国宗室贵女的禀报,无一例外都是说她仗着后主李煜的宠溺横行金陵,还养了一支由清一色美男子组成的马球队,飞扬跋扈无人能制。三郎多么淳朴的孩子,怎就看上这么个混世魔女?孤身为吴越国君、又是三郎的爹,得想想办法杀一杀这女子的威风,叫她老老实实的当孤的儿媳妇。

随着一声“东平郡主到”,目光所及,钱俶所有的思量都被眼前的这一抹亮色击得粉碎。但见李珑月头顶鎏金明珠冠、足踏银线步云靴,一身男装、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秀挺若芝兰玉树,明艳如旭日朝霞;举手投足优雅合度、贵气逼人,直叫阖宫上下相形见绌,就算是当了三十年国君的钱俶,也没法挑出一丝一毫的毛病来,只余下惊艳和暗赞。

行礼如仪,李珑月不卑不亢道:“李珑月见过钱王。”

钱俶将先前准备好的客套话统统忘到了脑后,只剩一句:“为何男装?”暗忖这等人间绝色,着女装更不知美成何等祸水模样,难怪三郎痴迷若斯啊。

李珑月气定神闲,道:“女子盛装繁琐华丽,美则美矣,行动着实不便,更没法保护自己。某行走江湖,躲过刺杀暗算无数,今日能毫发无伤的站在钱王面前,靠的便是男装利索。”

钱俶道:“此乃宫中,何来刺客?汝在吴越,孤必当护得汝周全。”

“果真吗?”李珑月反问一句,凤眸潋滟,平静地直视钱俶。目光之中全无臣下面见主君时的诚惶诚恐,大大方方仪静体闲,一派大国贵女风范。

钱俶被她问得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旁边的内侍看不下去了,几十年了,除了大宋使臣,从未有人敢对钱王如此无礼,忍不住道:“大胆民妇,见到钱王,还不跪下?”

李珑月秀眉一扬,逼视过去,将那内侍迫得往后退了一步,方冷冷道:“某未婚未嫁,何为妇人?某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敢问钱王是天地,还是父母?你又是何人?某与钱王说话,岂有下人插嘴的份儿?吴越宫中都是尔这等既无眼力又不懂规矩的瞎子、蠢货吗?”

内侍被她斥得面红耳赤,他好歹也是钱王身边最得宠的狗,奈何这小姑奶奶打狗完全不看主人啊!

钱俶算是领教到李珑月的词锋了,挥挥手让内侍下去。忒丢人。

内侍连滚带爬的下去了。

李珑月波澜不惊,淡淡道:“江南国盛产丝绸,刺绣工艺精绝,金陵城中后妃贵妇衣着竭尽奢华,争奇斗艳、美不胜收,可如今国破家亡,她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钱王要某做儿媳,也不是不可以——”

正端起茶盏的钱俶手一抖,你是个小娘啊,不是真的男人啊!就算是男人,谈婚论嫁也该有点羞涩,不能这么直白吧!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孤很不习惯啊!

李珑月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像是在谈论一件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四年前,江南国与吴越有人想促成两国联姻,钱王没有反对,我也没有反对。钱王不反对,想必是想以此迷惑江南国,为一年后的行动故布疑阵。站在吴越的立场,此举无可厚非。”

饶是钱俶这等老资格的君王,也被李珑月当面点破搞得有些局促。

李珑月道:“当年就有人提醒我六叔(李煜行六),吴越狡诈,此事不足为信。六叔就把我找来,问我的意思,说吴越点名要我去联姻,他舍不得。”

钱俶和屏风后的净照都竖起耳朵,想听听四年前只有十四岁的李珑月是怎么个态度。

李珑月道:“以联姻促成两国联合,确实是对抗中原的最好办法。江南国十几年锦衣玉食将我养大,六叔视我一如己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国尽责,理所应当。别说去联姻,就算是上阵杀敌,我也义不容辞。”

此言一出,钱家父子莫不震骇。这是一个十四岁女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吗?吴越当时提出联姻,确实存了占江南国便宜的想法,因为吴越出的是公子,联姻之后,若两国真有机会联盟,显然是以男方为主导的。

李珑月道:“可惜啊,我一介女子尚且愿以联姻东南互保,奈何吴越自己先出了状况。出了状况主动说清楚就是,还非得暗地里把事情捅开去,让江南国的御史跳出来反对。此等行径,哪里又有联姻的诚意了?当年两国若能勠力同心,也不至于是现在这等唇亡齿寒的尴尬境地。”

屏风后的净照满面通红,愧悔交加。他就是四年前吴越派去要与李珑月联姻的公子,正当他一见钟情、满心欢喜的要迎娶江南国第一美人时,未料遭人暗算出了那档子羞于启齿的事情,他哪里还有脸再呆在金陵,灰溜溜的跑回杭州,伤心绝望之余落发出家,借以逃避情伤。

李珑月道:“而今四年过去了,江南国烟消云散。可我还在,支持我的势力还在,不愿臣服大宋的人都在。我进宫,还是跟四年前一样想问一句:吴越到底有没有胆子与我联手对抗大宋?若敢,我的人,还有我北方的朋友,都不会坐视吴越沦为鱼肉。若敢,我李珑月做钱王的儿媳,自然未尝不可。”

钱俶深吸一口气,这哪里是儿媳妇见公公啊,分明是一国使臣嘛!我老钱家要真把你娶进门来,还不得惹来一身麻烦。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李珑月所说确实在理。吴越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跟江南国东南互保,即便今时今日大宋步步紧逼,他也从来没有后悔与大宋联手灭了江南国。东平郡主,你这小娘倒是坦诚,敢拿自己的婚事跟孤谈条件,还真是令孤大开眼界。

李珑月淡淡的望着他。自己开出了条件,给出了价码,敢不敢接,就看钱俶的胆色了。

此等心平气和好好谈合作的态度,让钱俶满腹说辞都没了用处——他设想过李珑月会因为被强请进宫而担忧亦或愤怒,摆出宁为玉碎的对抗姿态,唯独没想到她会平静大气地谈合作。不过钱俶毕竟为王三十年,养气功夫了得,微微一笑,并不吃她的激将法,只道:“今日初见,怎么就扯到国事上了?郡主远道而来,旅途劳顿,且在宫中歇息几日,尝一尝我吴越美味、看一看我吴越歌舞。议亲之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哈!”

“老狐狸。”李珑月暗道,面上却欣然应允,她也没指望钱俶能一下子就答应。钱俶真要答应了,她反倒要怀疑有诈。那就暂且在宫中小住几日,且看钱氏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