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六十三章 契丹人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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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西湖之上,游船点点。

李珑月仍是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打扮,站在船头,负手而立,潇洒闲适。钱俶并未将她软禁宫中,只是派人悉心伺候,并暗中加以保护。至于她身边的七星官,自然也能以侍女的身份随行扈从。

钱惟灏从船舱里出来,走到她身边,客客气气道:“郡主,三哥说茶煮好了,外边风大,请郡主进去吃茶。”钱惟灏是钱俶第四子,今年十三岁,是被他爹点名来陪净照和东平郡主游湖的。之所以点他作陪,一来是因为他年纪小,很多事情半懂不懂的不会特别尴尬;二来是因为他水性好,会武功,真要有个意外也好救人。钱惟灏原本不想来,三哥跟未来的三嫂约会,他去作甚?可又很好奇当年的江南国第一美人长什么样,于是就跟来了。见到女扮男装的李珑月,也是毫无悬念的被震住了:世上果真有如此佳人,竟是生夺了这西子湖的秀色!只能说三哥好福气啊,着男装都这么美绝人寰了,换女装还了得?当着李珑月这等雍容大气的贵女的面,他还真有些拘谨、羞涩。

净照在船舱里煮茶。自打决意还俗,净照便不再定期清理头发,原本光溜溜的头皮上长出一层细密的短毛来,配上他的长相,模样颇为滑稽。昨晚钱俶把他叫去,说白天他跟世子那么一闹,怕是给东平郡主留下坏印象;她若变卦不想议亲了,他身为国君也不好勉强。钱俶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他不是在西湖边捯饬了个别院吗,正好以去别院赏玩为名,请李珑月去游湖。她若答应,说明并未改变心意,那就趁机培养好感;她若推脱,那就再从长计议。净照派人过去一问,李珑月很爽快的答应了,把净照兴奋得半个晚上没睡着,挂着俩黑眼圈来见她。

两人回到舱中,净照亲自煮茶。

李珑月在茶艺上的造诣不深,她可没那些闲工夫耗费在这些琐事上,身边多的是擅长茶艺的侍女伺候。此刻她只是看净照专心致志的摆弄茶艺如行云流水,倒能叫人平心静气。就算没有议亲之事,她也愿意有净照这么个赤子心肠、谈得来又有趣的朋友。可惜他虽出家,却依然动了凡心。倘若两人因议亲而做不成朋友,她会觉得可惜。

末了,净照将一盏清茶推到她面前,又推给钱惟灏一盏,道:“师父常说,心无旁骛,方能事有所成。我只学到了皮毛,叫郡主见笑了。”

李珑月以二指夹起茶盏,浅尝即止,道:“太淡。”

钱惟灏尝了口,确实淡。想来是出家人烹茶的方式跟贵族中流行的有些不同吧。

李珑月从身旁取过一只锦盒来,推到净照跟前,“送你。”

净照见锦盒四四方方足有半尺大小,心里突然冒出来个念头——里头不会装了个人头吧?钱惟灏也盯着锦盒,很好奇里头装着什么。

李珑月见他犹豫,手按在盒上就要往回拨:“不要?”

“要!”净照一把夺过,抱在身前。你送的,岂能不要。

“不打开?”李珑月看到他毛茸茸的脑袋就会想起大橘。可惜大橘太胖,带在身边不甚方便,只能留在船上。

净照道:“还是拿回去再看。”

李珑月眨眨眼,好笑道:“拿回去,不怕是颗人头?”

净照一笑,又露出那对梨涡来。她既说是人头,那就不会是人头了。

李珑月忽地柔声道:“看看喜不喜欢。”

净照心下**漾,想要打开盒子,发现竟没有盖子;歪头再看,原来是抽拉的。

李珑月看他呆头呆脑的模样,不禁莞尔。

抽开盒子的一刻,净照确实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了毛,还是白毛!难道不是人头,而是狼头?抽掉盒盖,净照竟没看出盒子里那一大团白色的毛茸茸是什么。

“莫不是活物?”净照抬头,有点懵懂地看着李珑月。

李珑月示意他碰一下。

净照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伸进盒子里,唯恐那团白毛突然活过来咬他一口。不过还好,白毛没动。触手之处柔软细密,手感极佳。

“这是……?”

“拿出来试试。”李珑月道。

“哦。”净照很是乖巧的把盒子摆到正前方,伸出双手,用手指抵住白毛球两侧,将它提了起来。咦,很轻啊,不像是活物。慢慢的,他将它举到面前。忽然,白毛球两侧坠下两根东西来,竟是两根尾巴!

净照和钱惟灏都吓了一跳。净照手一抖,白毛球就往下掉。

李珑月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直接把白毛球扣在他头上,摆正,将两根长尾巴贴着他的耳朵挂下来,还故意用长尾巴在他脸颊上蹭了两下,道:“暖和吧?舒服吧?”

净照只觉原本光溜溜的脑袋上一片温暖,软乎乎毛茸茸的甚是舒服。这团白毛,竟是一顶帽子。净照心下好感动,有了这顶帽子,冬天他这一头短发就不怕着风受寒了,珑月妹妹真是体贴啊。

李珑月道:“契丹贵人戴的帽子,用上好的白狐皮做的。站起来看看。”

净照起来,原地转身。毛茸茸的大白帽子后头还垂下一截尾巴来,挂在脑后甚是有趣。

李珑月对他戴帽子的效果很是满意,钱三儿还是适合扮可爱。

钱惟灏瞪大了眼,原来契丹贵人的帽子是这样的!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顶,冬天打猎出去戴上就威风了。可惜这是嫂子给三哥的定情信物,没我的份儿。再看净照戴着帽子挂着尾巴的滑稽模样,忍不住又想笑。

李珑月望向钱惟灏,问道:“听说四公子习武?”

钱惟灏连忙说是。

李珑月勾勾手,星官又递来一只一尺长的木匣。李珑月接过,推到他面前,道:“这个送你。”

钱惟灏有些受宠若惊。

净照顶着一头白毛道:“郡主不是外人,收下便是,打开看看。”

钱惟灏抽开木匣,只一眼便再也挪不开了。木匣中装的竟是一把刀。皮质的刀鞘、硬木的刀把、刀身自带弧度,朴实无华,却又叫人感受到阵阵寒意。

“这把刀,杀过人。”李珑月道,“当年渤海人叛乱,这把刀的主人曾用它与敌血战,力竭战死。是一把勇士之刀。”

钱惟灏伸出双手,恭恭敬敬的将刀从木匣中捧起,仿佛能感受到刀主人的滔天战意。这件礼物,他很喜欢,太喜欢了!他是兄弟当中的另类,从小不爱读书,只好习武,更练得一身好水性,七岁时就独自从水道游出宫去,八岁从西湖这头游到那头,十岁就敢下钱塘江。去年开始,他每年都会在水师呆上几个月,还跑到船上学习操船和水战。李珑月送的这把短刀,特别适合在水战中近身肉搏。他将短刀放回木匣,盖上,朝李珑月行礼道谢。

李珑月素来大方,礼物送了就送了。可在钱惟灏眼里,先是契丹贵人才能戴的白狐皮帽子,再是契丹勇士的贴身短刀,这位江南国的东平郡主,怎地随手拿出来都是契丹贵人用的东西?难道她还有辽国的背景?

世子别院。

“什么?老三跟东平郡主去西湖游船了?”钱惟濬听手下说完,惊到无以复加,刚抹了药的嘴角再次崩开,火辣辣的疼。

“正是,大王还叫五公子作陪。”手下看着他暴怒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出。

钱惟濬气得在花厅中打转。老三啊老三,以前还真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昨天才打了我,今天就跟郡主出去游玩,是想把我气死还是怎地?还有父王,好歹我也是你儿子,我被人打了,你问都不问;老三打了我,你一句斥责都没有,还帮他出主意。都是母妃养大的孩子,我还是嫡出的,要不要这么偏心?敢情我昨天是白挨打了!父王你是铁了心要把东平郡主嫁给老三是吧?

手下趁他停下,小心翼翼道:“昱公子的船也在湖上。”

“钱昱?”钱惟濬双手叉腰,眼珠子一转,钱昱也去凑热闹了,难不成他也对东平郡主有意思?不是吧,他那么老,还是个鳏夫,东平郡主怎会看上他?

“去,把胡不归叫来。告诉他,他的意中人正在跟人游湖呢,他要不想人家生米煮成熟饭,就赶紧去抢人!”

孙府。

平江节度使孙承祐刚从苏州回来。孙承祐是已故吴越王妃孙太真的弟弟、钱俶的小舅子、富阳孙氏在朝中的话事人。孙承祐年不过四十,靠着姐姐的关系和他长袖善舞的本事,已经做到平江军节度使、出镇苏州。孙太真去世后,虽说孙氏娶了钱俶的两个女儿、仍是国中第一外戚,可他知道自己才具平平,姐姐活着的时候就有人不满孙家得宠,现在姐姐没了,他要不用心经营,难保不人走茶凉。眼下年关将近、吴越与大宋关系融洽无兵戎之忧,他就带着从苏州常州等地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回到杭州,打算趁年节走动走动,维系下在朝中宫中的关系。

孙承祐张开双臂,任由夫人虞氏帮他更衣:“近来宫中可有事发生?”

虞氏是孙承祐的继室妻子,越州上虞人,三十许人,姿容美艳,保养得宜,给他生了两个儿子,深得孙承祐宠信。他出镇苏州期间,虞氏便守在杭州府中,继续与都城中各家高门权贵女眷走动,也方便打探各方消息。

虞氏道:“迎来送往的事不少,还有几家定了亲事,过了年关就要办,我已吩咐人在准备贺礼。”

孙承祐点点头,这些场面上的事情虞氏素来打理周全,很让他放心。

虞氏道:“就有一件,三公子回来了,说是要还俗。”

孙承祐一愣:“三郎,还俗?为何?”

虞氏这才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说,小声道:“大王还吩咐,东平郡主的事情不得外传。你说江南国都没了,她一个亡国郡主跑来吴越,若是叫大宋使臣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也不知那东平郡主长得什么天仙模样,竟能叫三公子殴打世子。”

孙承祐皱眉道:“三郎殴打世子,大王可有惩处?”

虞氏摇头:“没听说,说是三公子和东平郡主还要去游湖。夫君,世子可是你亲外甥,他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打过。一听说他被人打,我这个当舅妈的是又生气又心疼。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别叫他觉着我们舅家也不管他了。”

孙承祐摸摸短须:“他现在未必愿意见外人。”

虞氏道:“我们舅家又不是外人。阿舅舅妈看外甥,还能叫人说了闲话?”

孙承祐却从钱俶的态度中看出一丝端倪来。大王这是铁了心要撮合三郎和东平郡主啊。三郎在朝中没什么势力,可他是赞宁法师的徒弟,赞宁法师座下信徒众多,在朝在野影响力极大;再加上东平郡主背后的江南国势力……孙承祐倒吸一口凉气,大王啊大王,你这是在为三郎铺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