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惟灏正在想李珑月是不是有辽国背景,净照正指着岸边夕照山上那座巍峨的七层高塔道:“那就是黄妃塔,父王为答谢菩萨保佑黄妃母子平安而建的。塔建成后,恰逢父王要去汴梁觐见大宋皇帝,俞妃、黄妃和朝中留守大臣便在塔前祈福发愿,请求佛祖和菩萨保佑父王平安归来。赖佛祖保佑,大宋皇帝宽仁,父王真的回来了。”
李珑月讽刺的扯扯唇角,大宋太祖皇帝是豪杰,他弟弟可不是。
这时舱外有护卫道:“公子,有船靠过来了。”
钱惟灏连忙跑到舱外,打眼望去,看见另两艘装饰考究的画舫正在不远处的湖面上徜徉,其中一艘正慢悠悠的靠过来。船头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锦衣华服,头戴玉冠,倒有几分眼熟。
“是昱公子。”一旁有人道。
“钱昱来做什么?”钱惟灏寻思。他跟钱昱没什么交情,也谈不上好感。
钱昱自然是为李珑月而来。
自打李珑月入宫,他就暗中动用宫中眼线随时通报消息。当他得知净照和李珑月会在今日游湖,便忍不住坐着他的画舫赶过来。
两船交会。钱昱的画舫里传出了动听的琵琶声。
李珑月以手支头,侧耳倾听。
这琵琶声高低相间、错落有致,几处变音恰到好处,又生出诸多变化来,弹奏之人功力之深,世所罕见。
歩留仙坐在船窗边,怀抱她最珍爱的琵琶,素手抚琴弦。她为钱昱而来,钱昱却为李珑月而来。弦音中便隐含了几分幽怨,几分激越。以音诉情,不知使君可懂?
钱昱当然能懂。琴棋书画,皆他所好。歩留仙的琵琶,他是知音。然而此时此刻,他的一颗心早就飘到对面。
“钱昱见过东平郡主。两位堂弟好久不见。”对舷传来钱昱清朗的声音。温文尔雅、甚是好听。
净照走到船舱外,小心翼翼的朝钱昱还礼,唯恐帽子掉了。
钱昱看到一个头顶大白毛帽子的家伙在对面朝自己施礼,先是一愣,仔细一瞧,才认出是净照。这帽子是怎么回事?演滑稽戏博美人一笑吗?
钱惟灏跟着施礼,钱昱怎么说也是大堂兄,弟弟给哥哥行礼也是应该。
偏偏李珑月没出来,叫钱昱颇为尴尬。
李珑月根本没听到钱昱在说话,正闭上眼睛、全神贯注的听歩留仙弹奏琵琶。
妙音当前,就算你是钱王,我也不想为了俗礼而中断欣赏。
她不动,净照和钱惟灏自然不能勉强她出来见礼。净照质朴纯良,只说东平郡主有些乏了,正在里头歇息。
钱昱眼珠一转,道:“郡主怕是不习惯湖上摇晃,有些晕船了。我这里有些专治晕船的清凉药丸,可请郡主服用。”说完从侍从处取来一只瓷瓶。
“铮铮!”两记弦响,跳出旋律,甚是突兀。
钱惟灏纳闷,郡主哪里晕船了?疑惑地伸出手来,道:“我替堂兄转交。”
钱昱愣在那里,有种把他一脚踹下水的冲动。你们难道看不出我是为东平郡主来的吗?你去转交,我一番心意,岂不连面都见不到?钱家怎么会有你这等不通人情世故的子弟?
净照看看钱惟灏,又看看钱昱,以为钱昱是不放心把东西交给钱惟灏,走过来道:“不如由小僧转交。”
钱昱简直要吐血。
钱家的愣头青怎么都凑一块儿了?
净照见他发呆,一手扶着大白毛帽子,一手伸过来,提高声音道:“大兄?”
“铮铮铮!”又是三声弦响,撕裂了空气中满满的尴尬。
李珑月微微皱眉,仿佛觉察到对面弦音中的愤懑。
钱昱也听出来了,可他不在意。人在执意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听不进旁的声音的。
“我还是去看看东平郡主。”钱昱终于说出这辈子最失礼、最尴尬的一句话来。
这下单纯如净照都觉得不舒服了,何况是年少耿直的钱惟灏。钱惟灏直接就堵在钱昱面前,叫他不得过去。
钱昱生气了,他今天是非见到李珑月不可,尽管他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要见她。如果说先前他接近李珑月是为功利,那么现在就是在赌一口气。世子跟他争风头也就罢了,净照一个貌丑人笨的和尚,有什么资格跟我抢女人?
“铮铮铮铮!”弦音再变。
钱昱只觉耳中一痛,整个人没来由的一阵晕眩,朝后边倒去。
两个侍从连忙扶住他。
对面船上,净照一阵晕眩,视野变得模糊。弦音源源不断的涌入脑中,叫他头疼欲裂。钱惟灏一把拉住他,没让他载进水里;正要叫人,发现画舫上的船夫护卫一个个也跟中了邪般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坐下,都坐下,手抓好,不要掉进水里!”钱惟灏在战船上待过,以为他们是晕船了,立刻大喊。喊完摇了摇净照,唤道,“三哥,醒醒,哪里不舒服?”刚问完,自己也是一阵头晕。
弦音铮铮,连绵不绝。
船舱中,李珑月皱起眉头。
紫衣星官定了定神,道:“主人,这弦音,有古怪。”起先她跟蓝衣星官也随弦音一阵晕眩,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她们七个星官本就是以乐器为武器,以七星乐阵扰敌心神,自然要比普通人更能抵御这等弦音攻击。
李珑月早听出来了,调息强压下了一阵不适,倒是惊叹钱昱身边竟有这等高手,同样能以弦音攻击。她揉揉太阳穴,勾勾手指。
紫衣星官从带来的行李中取出一只前长后圆的木盒来,摆到她面前。
李珑月打开,从中捧出一把造型圆润优美的琵琶来,调音、试弦。与寻常琵琶不同的是,李珑月的这把琵琶,竟是五弦,上面还装饰着螺钿、美玉,一望便知是稀世珍品。
对面舱中,歩留仙运指如飞,那诡异的弦音正是从她指间流出。但见她鲜红的嘴角上翘,美丽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想她歩留仙,东海盟妙音上君,手中的琵琶就是她的武器。妙手魔音,夺人心魄。当年在海东、在南洋,素手一挥,令多少外道高手如痴如醉,命丧魔音。
钱昱啊钱昱,为了那个女人,什么身份,什么风度,你都不要了!我与你相伴多年、为你谋划多年,竟不如一个根本不理睬你的小丫头?什么东平郡主,不过是个亡国之女,竟把你们这些钱家公子一个个都迷得丢了魂。那好,今日就叫你们好好尝尝丢了魂的滋味!
钱惟灏拔出李珑月送他的短刀,很想冲到对面船上,把船上的敌人统统杀死。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对面船上不是敌人,是钱昱。钱昱今天的举动是很讨厌,可不能杀他。他用另一只手拍打脑门,好让自己清醒一些。一边拍打,一边朝净照挪去。
不远处,净照痛苦的蜷缩在甲板上,脑海中一片混乱。忽地狂风大作,睁眼时,两旁山陵树木在倒退,竟似骑在马上飞奔。前方不远处,一抹鲜红分外耀眼。那是一个红衣妙龄少女在策马狂奔。他大叫,珑月妹妹,你等等我,听我解释!狂风忽止,伊人不见。再睁眼时,他正躺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身边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他慌忙起身,发现自己也是光溜溜的。这时有人闯进来,高呼“公子竟做出此等龌龊下作之事”。他大叫,我没有,不是这样的!身边的女子他根本不认得,也不晓得怎么会跟她躺在一起。女子被带走了。有人告诉他,她是江南国官家小姐,被他酒醉玷污,自杀未遂。他闭上眼,心如刀割。他知道,一切都完了。马车停下,心爱的红衣少女前来相送,没有责怪、没有轻视,平静温和地留下一句话“月老红线断,再见仍为友”……他来到山中,因为无颜面对父兄、更不想面对自己。师父说他尘缘未了。而他,执意剃度。师父说,逃避,亦是修行。四年来,他一直在逃避,逃避心魔,可他始终放不下她,她是他的执念。此刻,那一串串的魔音,唤醒了他压抑许久的心魔。他从甲板上爬起来,缓缓爬到船舱前,张开五指扣住舱门,一把拉开,口中“嗬嗬”低吼,眼中泛起猩红。
舱门开,一串清脆如玉珠走盘般的弦音扑面而来,在魔音笼罩中撕开一道裂口,刺入净照和钱惟灏的灵台。
钱惟灏一下清醒过来,跑过去拉住净照,大叫:“三哥!”
净照只觉心魔受了压制,从快要冲出来的关口又缩了回去。抬眼望去,只见李珑月坐在舱中,怀抱琵琶,妙相庄严。
歩留仙听到了,心下微颤。居然有人能在她的魔音下弹奏反击,还能刺穿魔音?指尖不停,魔音如潮,一浪接一浪**漾开去,似要将那不速之客吞没。钱昱痛苦的蹲在甲板上抓自己头发,他知道歩留仙善控琵琶,只是没想到她的琵琶竟有如此凶威。
“锵锵!”又是一记弦响,更清亮,也更激越。有如火凤凌天,穿破重重阴霾,也点燃了歩留仙心中战意。
两只琵琶,隔舱斗法。
真气激**,歩留仙裙带翻飞,双目赤红,双手不停变换、十指如飞,弦音如惊涛骇浪,风起云涌。
李珑月则不动不惊,双目微闭,任凭惊涛骇浪怒卷,兀自岿然不动,专挑歩留仙转音时出手,利如刀锋,直取要害。
歩留仙不敢托大,若猛攻时被对手抓住机会一击得手,势必前功尽弃。她改变风格,不再一味猛攻,而是时抑时扬,慢慢引诱对手出招。
李珑月嘴角上扬,这就把你吓住了,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你既不敢再攻,那就轮到我了。心念所至,运气贯至十指,一改方才惜音如金,转而大开大合,如钱江怒潮,倒卷而去。
歩留仙弃了先手,此刻再想反攻已然十分被动。若非内力浑厚强自抵抗,恐怕就要被全面压制。
李珑月根本不给她再反攻的机会。五弦琵琶唐末战乱时逐渐失传,李珑月这把大抵是当世仅存了——多一根弦,便多出几十种变化来。这几十种变化化作弦音,应对歩留仙的四弦琵琶天然占优。歩留仙全神贯注,拼命催动内力对抗。
“锵锵锵!”李珑月的弦音更亮、更多,也更燃。
“铮铮!”歩留仙只觉全身真气暴走,几欲走火入魔。她想不明白,她的琵琶技艺已得天竺大乐师真传,十几年来未遇敌手。对面怎么可能奏出那样的音色和变化来,那还是琵琶吗?若弹奏之人是东平郡主,她还靠什么去留住钱昱的心?想到此处,歩留仙心绪更乱。心绪一乱,弦音便乱。
李珑月捕捉到了,催动内力、十指变换,重重放出一组弦音去。
“锵锵!”声如凤鸣。
“嘭”!琵琶弦断,歩留仙只觉嗓中一甜,一口血喷在琵琶上,眼前一黑委顿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