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亭山下,旌旗猎猎。
皋亭山地处杭州东北,历来都是屯兵之地。前隋开凿的江南运河从皋亭山下流过,附近的半山镇、皋城镇也因此受益,成了南来北往客商船只的集散地,热闹非凡。河边更有千亩桃园,每年春天桃之夭夭,引无数男女来踏青。不过出了皋城镇老百姓们就不能随意进入了。整个皋亭山区都是禁区,有大批兵卒巡逻。吴越最精锐的野战部队中直都就驻扎在皋亭山,另一支与中直都齐名的上直都则驻扎在杭州西面的衣锦军。两支劲旅一东一西,拱卫杭州外围。
此时,中直都指挥使正带着一队骑兵在猎场中做最后一遍巡查。钱王和诸位公子要来皋亭山打猎,他这个指挥使不敢怠慢,立刻带着上千人马把多年没开张的王室猎场清理出来,一边派步卒和弩手在外围警戒、不让任何闲杂人等入内,一边带人驱赶猛兽、清除陷阱,两天来把整片山林闹得鸡飞狗跳,连几个在山里修行的道士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山羊狐狸野兔等小兽。清场后,中直都的任务就完成了。外围由上右厅和佽飞都接手,随行护驾的则是亲从亲卫两支王室禁军。
上千人马浩浩****的开进皋亭山。
钱俶坐在马车上。他倒是想骑马,无奈多年不动,肚子大腿长了赘肉,好不容易踩着内侍爬上马背,颠了几步就吃不消了,只好改坐马车。
世子钱惟濬和长公子钱惟治都没来。钱惟治是奉命留守都城。这是惯例,钱王不论去哪里,只要离开杭州,都会把钱惟治留下来镇守大后方。至于世子,说是拉肚子在家休养。钱俶猜到他估计是因为眼角嘴边被三郎打的乌青没还没褪,不想出来丢人,也就随他去了。
净照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很认真,尽管心伤他的美梦再次落空,但能跟珑月妹妹一起出来打猎,也会是余生的珍贵回忆吧。为此他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再戴上李珑月送的那顶契丹贵人帽,走在大片锦衣华冠中间,活脱脱一个胡人。
四公子钱惟灏跟在后面。他原本奉命保护世子妃和东平郡主。奈何世子妃出身将门,骑术上佳,东平郡主更是弓马熟谙,两个女子带着各自侍从快马一鞭就从他身边掠过去了,追都追不上。
至于九岁的五郎钱惟泚和八岁的六郎钱惟溍,两人各由伴当陪着坐马车跟在后头。剩下三个弟弟钱惟渲、钱惟演、钱惟济年纪太小,留在宫中没有跟来。
宗室当中,与钱俶平辈的有宜德军节度使、吴兴王钱偡和彭城侯钱仪;其余子弟有忠献王钱弘佐之子钱昱;忠逊王钱弘倧之子钱昆、钱易(钱惟治的亲弟弟);及钱昭度、钱昭序、钱昭聪等人,文穆王钱元瓘以下每一房都派了人来。只是钱氏虽以武开国,但从文穆王开始,子弟大多喜好读书,才学出众者多,精通骑马射猎者寥寥,一众子弟大半坐车,在大批禁军的保护下慢悠悠的进山。
朝臣当中,宰相崔仁冀和平江军节度使孙承祐随行。宁海军节度使沈承礼没来,说是先前东奔西跑的身体吃不消。
外臣当中,北使不请自来。自打知道东平郡主在吴越,他的注意力就全都集中在她身上,一听说钱王要带宗室出来打猎,东平郡主也会跟着,他就主动要求同来,他可不想快到手的猎物从眼皮子底下飞走,还带上了剩下的禁军和玄武堂好手,唯恐人跑了。当他看到一身胡服的净照时先是吓了一跳,那顶帽子他太熟悉了,那可是契丹贵人才能戴的。难道契丹也派使臣来吴越了?难道契丹想拉拢吴越跟大宋作对?契丹使臣堂而皇之的出来露面,难道是要给他这个大宋使臣一个下马威?可当他派人去问了回来、得知那人竟是钱王三公子时,不可避免的又多想了。钱王三公子为何要一身契丹人打扮?是在抗议本使坏了他的婚事吗?钱俶父子胆子不大、小心思不少,居然敢恫吓本使。哼哼,待本使回到开封,定会把尔等行径报于官家知晓。
他这边还在盘算着如何跟官家汇报,身后就响起一阵欢呼声。循声望去,但见一白一红两骑,如疾风火云飞驰而来,从他面前掠过,差点将他从马背上掀下来。
“何人狂奔?!”北使不满道。他觉得这又是吴越人在给他耍威风。
“是世子妃和东平郡主。”手下回报。
北使吃了一惊,世子妃倒也罢了,他有所耳闻,出身将门,骑马射箭的不足为奇;东平郡主是怎么回事?李煜的侄女,不都应该是呆在闺中琴棋书画的娇娇女吗,居然也出来骑马打猎!身为贵女,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更要紧的是,万一东平郡主骑马跑了,那他拿什么去跟官家交差?!
“哪个是世子妃,哪个是东平郡主?”北使又问。
“白色披风的是世子妃,红色披风的是东平郡主。”
北使看过去,但见世子妃和东平郡主皆是一身轻便骑装,一白一红两领披风甚是惹眼。
很快,三声号角,三军集结。
钱俶从马车里出来,跨上御马,从侍卫手中接过宝弓,讲了一番鼓舞人心的话,宣布围猎开始。
三军欢呼。
孙承祐朗声道:“第一箭,有请大王。”
旁边的林子里恰好钻出一头山羊来。山羊仿佛觉察到了危险,哆哆嗦嗦的不敢往前走,最后被后头的将吏用长棍戳中屁股,吃痛奔逃。
孙承祐大喊:“大王,羊来了!”
钱俶张弓搭箭,瞄准,努力回忆着年轻时射猎的诀窍。
山羊又被驱赶得近了些。
钱俶咬牙,一箭射去,正中羊头。
山羊挂了彩,掉头就跑。立刻有将吏冲出来用钢叉将山羊放倒,大叫:“大王射中羊头,大王射中羊头!”欢呼声响彻山林。
即便知道下面的人在演戏捧场,钱俶还是很高兴,将宝弓交给侍卫,瞥了北使一眼,道:“老了,射不动了。就当给你们开个彩头。四郎,跟兄弟们去玩吧,谁猎到最多,孤的这把宝弓就赏给谁!”
钱惟灏连忙应了。
钱俶刚要下去歇息,世子妃的侍从来报,说世子妃跟东平郡主正在前头比试箭法,请大王、诸公子、诸位大人移步观赏。
钱俶对顾氏是很满意的,这个儿媳妇就是他给钱惟濬这匹烈马选的辔头,有她管着,钱惟濬花天酒地也好、说些不着调的话也罢,大体还不算太出格。
很快,钱俶就带着一大群人来到山坡前。刚到,就听前方军士一阵欢呼。侍卫来报,说世子妃射靶,三箭皆中红心。钱俶来了兴趣,上前一看,但见远处靶心果然钉着三支箭。顾氏引弓跃马,在前头打了个圈,威风凛凛的奔回来,雪白的披风迎风飘展。钱俶大赞:“世子妃真将门虎女也!”
钱昱撇撇嘴,一想起世子处处跟他较劲,对世子妃也就没什么好感。他见净照盯着不远处的火红披风,不由道:“三郎,你这一身胡儿打扮,不如下场练练手,好叫众兄弟开眼。”
净照却是一脸深情道:“且看郡主射箭不迟。”
顾氏策马来到李珑月身边,道:“到你了。”
李珑月足下一蹬,纵马跃出,马不停,仅以双腿控制方向和速度,忽地抬起双臂,张弓搭箭,一箭射去,命中靶心。
“好!”净照第一个大叫,拼命鼓掌。
钱惟灏跟着大声叫好。
气氛立刻被两人带动起来。
一众钱氏子弟倒是听说过东平郡主江南国第一美人的名头,只是没想到她不但美貌绝伦,骑射功夫竟也丝毫不逊于世子妃。那个火红的亮丽身影成了全场目光焦点,引起众人各种心思。
李珑月三箭皆中靶心,奔回来对顾氏道:“死靶子没劲,不如猎活物。”
顾氏见她爽利,当即答应。两人各自带着侍从朝山林深处奔去。
北使见状,心下着急,看了宰相崔仁冀一眼。
崔仁冀只好道:“世子妃与郡主这是要去哪?”
钱惟灏道:“怕是要去山里猎活物。”
崔仁冀道:“世子妃与郡主千金之躯。山中多有猛兽,万一有个闪失……”
钱惟灏也想去山里射猎,连忙道:“父王,不如由儿臣带人前去保护!”
钱俶心想山里山外都是禁军,也不想扫了儿子的兴,便答应了。
钱惟灏兴冲冲的带着一队人马朝前追去。
钱俶便带着一大群人在营地驻跸。山中风大,自有侍从搭起帷幔帐幕,供钱俶和几位重臣歇息。
一刻钟后,外间又是一阵欢呼。
“何事喧哗?”孙承祐问左右道。
有侍卫进来禀报,说前头山上被赶出来一头野猪,正朝大帐方向过来,帐外亲卫已严阵以待。
六郎钱惟溍跑进来,兴冲冲道:“父王父王,真的是野猪,好大一头。野猪挨了两箭受伤了,世子妃和东平郡主正在后头追赶!”
“世子妃和郡主追野猪?”众人顿时来了兴趣,碍于身份又不好意思乱糟糟的去凑热闹,只好眼巴巴的望向钱俶。钱俶善解人意啊,第一个就站起来往外走。他一动,众人便急吼吼的跟上,唯恐错过好戏。
走到大帐外,但见远处一头巨大的野猪身上插了两枝箭,正踉踉跄跄的左右乱窜。侍卫们已在大帐前搭起盾阵,长枪压阵,弓箭在侧,随时准备将它射杀。野猪身后,一红一白两骑左右赶到。世子妃在左侧,率先迫近野猪,拔出长刀,一刀劈落。刀锋在野猪脖颈间划过,带起一蓬血雾。野猪惨叫,发足朝大帐奔来。
侍卫大惊。有将吏发令,随时准备将它射杀。
就在这时,奔在野猪右后方的那火红身影张弓搭箭,忽地一箭射来。利箭从野猪背上擦过,势犹未尽,竟越过前方三排亲卫,直取钱王君臣。
“有刺客!”孙承祐大叫。叫完,才发现利箭压根儿没射向钱俶,而是从几尺远处掠过,朝北使去了。
北使大惊,左右都是人,避无可避,情急之下腿一软,向后跌倒在地。利箭从他头顶划过,将他那顶乌黑的长翅官帽给打飞了,一箭钉在大帐门梁上。侍从连忙把狼狈不堪的北使扶起来,怒视吴越君臣。
不等他发作,那一袭火红已追上野猪,收起弓箭,拔出长刀,借助马势从后往前挥出一刀。刀锋从野猪身侧划过,一直剖到头上。
野猪挨了两刀,发出痛苦的嚎叫。
顾氏和李珑月见这畜生长得丑陋,同时低喝一声:
“钱惟濬!”
“赵光义!”
两人手起刀落,一左一右,奋力斩下。
血雾喷溅,硕大的猪头被剁向半空。无头猪身继续狂奔几步,在亲卫阵前一头栽倒。血腥弥漫。
在场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凉气。当时就有受不了血腥气的宗室子弟弯腰干呕。
顾氏与李珑月相视一笑。方才对方低喝的那个名字,她们彼此都听到了。不过若说顾氏只是浅嗔薄怒的娇斥,李珑月就是深恶痛绝的怒骂了。两人收刀,抖了抖身上溅到的野猪血,也不去理会惊魂未定的君臣公子们,打马从大帐前掠过,朝旁侧营地奔去。
不论是钱俶、重臣、诸公子,还是北使,心中均闪过一个念头——这两个女人也太生猛了吧!竟能活斩猪头。
净照哪里还有半点出家人的慈悲,一个劲的在鼓掌大叫:“斩猪妖,除外道,世子妃威武,郡主威武!”
钱惟灏骑马追过来,他的骑术不及顾氏和李珑月,没追上野猪,只能从亲卫手里拿过一根长枪来,一枪扎进野猪头里,高高挑起,大声怪叫。
钱昱叹了口气,人要是走火入魔,菩萨也救不了。
北使面上阴晴不定,这么个肆意张扬、侵略如火的女子,带去送给官家,真的好吗?可那绝世美艳的容貌又实在让人惦记……他悄悄吩咐手下,务必盯紧了东平郡主,切不可叫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