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六十七章 半阙(上)

字体:16+-

世子妃帐中。

顾氏和李珑月正在更衣。

顾氏看李珑月褪下武士服,露出高挑健美、凹凸有致的身段来,不由赞道:“郡主曼妙,妙不可言。”

李珑月回看过去,目光落在顾氏修长笔直的双腿上,玩心忽起,故意抛个媚眼,娇声道:“死相,世子妃也好美,美不胜收。”

李珑月嗓音优美,这一声刻意甜糯的“死相”,竟叫顾氏骨头一酥。那双凤眸里的潋滟波光,让同为女子的顾氏也觉美得动人心魄。顾氏吸口气,好你个小女子,竟敢调戏本妃,笑道:“要天天有郡主看,谁还要看钱惟濬那臭厮。”

李珑月噗嗤一笑,堂堂吴越世子,在自家夫人口中竟成了“臭厮”。

顾氏一边更衣,一边打趣道:“也难怪老钱家几个公子神魂颠倒。郡主男装女装,皆是颠倒众生。”

李珑月换好一身顾氏准备的宫装,立马从英姿飒爽的美骑士变成雍容端雅的大美人,却摸着下巴做登徒子状:“我若是男子,定不能叫钱惟濬那臭厮占了姐姐这朵百合花。”

顾氏大笑。斩猪头、骂男人,好久没像今日这般畅快过了。

那厢钱俶回到大帐,就派人去询问世子妃和东平郡主有没有受伤。侍从回报,说世子妃和东平郡主皆无恙,只是被野猪血弄脏了衣裳,正在洗漱更衣。听手下也回报说亲眼看到东平郡主随世子妃进帐,北使这才稍稍放心。

未几,世子府中来人,悄悄向钱俶禀奏,说世子喝了酒,突然发病大闹。世子妃不在,府中没人镇得住世子。钱俶是知道钱惟濬的性子的,贪杯好色狷狂不羁,没了顾氏管束,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立刻吩咐人去禀告世子妃,让钱惟灏护送顾氏回府。另外再派太医去世子府上诊治。

将吏来报,说方才被世子妃和东平郡主斩杀的野猪已经搬回营地,请示如何处置。净照顶着大白毛帽子摇头晃脑道:“野猪肉乃皋亭山美味,既能生宰一只,自当剥皮去骨,用大锅炖煮,或是架在火上烤来吃。”

钱俶笑道:“吾儿真胡儿也。”又望向北使,“尊使常在中原,这野猪的吃法,不知意下如何?”

北使面皮一抽,心想本使虽是中原人氏,可也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怎会知道野猪这等粗鄙牲口如何吃法。倒是你家三郎,好好的和尚不做,戴个契丹帽子丢人现眼,还大谈吃肉,太有辱斯文。

净照浑不在意北使的鄙视,这契丹大帽柔软暖和,他头发短,秋冬戴正好,才不跟尔等俗人一般见识。

宰相崔仁冀圆场道:“野猪肥大,不如一半炖煮一半烧烤,两不耽误。”

钱俶点头:“便依崔公所言。东平郡主还在营地?”

有将吏说东平郡主换了衣裳带着人马又去后山了。北使不放心,朝崔仁冀使了个眼色。崔仁冀会意,对侍从吩咐几句。侍从悄悄出去。

与此同时,钱惟灏正带着一队人马护送世子妃的车驾离开。刚来到营地门口,几匹快马从后头追来,拦下车驾,马上将吏大声道:“没有大王手令,不得出营。”

钱惟灏看了看两人装束是佽飞都的人,当即喝道:“大胆,本公子奉命护送世子妃回府,谁敢阻拦!”

两将吏相视一眼,其中一人看了身后的侍从一眼,道:“车中何人?”

钱惟灏怒道:“世子妃也是尔等能见的?!”

两将吏拦在车前,就是不让。

这时车窗后的竹帘被卷起一道缝来,传来世子妃的声音:“是谁要见我?”

闻声钱惟灏眼睛瞬间睁大,压下惊疑努力保持镇定。

两将吏扭头再看那侍从。侍从一怔,皱了皱眉,悄悄打出个手势。

将吏道:“世子妃回府,我等自不便拦阻。公子请。”

钱惟灏冷哼一声,护着车驾驶出营地。

很快,侍从回报崔仁冀,离开的确实是世子妃。崔仁冀还了北使一个肯定的眼神。北使重新落座,接过手下取下来的官帽,看着上头被利箭钉出来的小洞,心想东平郡主啊东平郡主,这一箭之仇,我岂能轻易放过你。

午后暴雨,行人归家。

皋城镇运河桃花渡前,有船停靠。

钱惟灏护送世子妃的马车冒雨往杭州城方向去。

胡不归的船上则多了几个人。

李珑月解下蓑衣,露出一身女子装束来,接过胡不归递来的热腾腾的姜汤,轻啜一口,驱驱寒气。

胡不归是头一回看到李珑月换回女装——月白宫装广袖襦裙、暗金坠玉的宫绦束得纤腰一握,肩上笼着烟霞般的披帛,梳简单优雅的流云髻,配上珠花金钗妆点得恰到好处,恍惚间竟似月宫仙子临凡一般,一时间惊艳得眼都直了,直到李珑月把茶碗递还给他,才勉强回神,吞了吞口水,道:“世子妃的衣服,穿在郡主身上,真是别具风采啊……此番多亏了世子妃和四公子帮忙。下一步有何打算?”

李珑月没接茬,径自走进船舱,方道:“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道长回来了吗?”

很快,船舱里就进来个邋里邋遢的瘦道士,穿了件皱巴巴的道袍,外头套了个满是口袋的餔子,也不知藏了几多法宝。

李珑月问:“那件事情查清楚了吗?”

邋遢道士道:“查清楚了,确如主公所料。”

李珑月美眸中闪过狠厉,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敢招惹到我头上,那就还他们一份大礼。”

邋遢道士歪嘴一笑,好好的日子不过,竟敢算计郡主,真是嫌命长了。

李珑月唤道:“天权,玉衡。”

身着橙衣的天权星官和黄衣的玉衡星官走上前来。之前随李珑月去营地的是天枢、天璇、天玑三位星官,这次自然轮到她们。天权星官在七星官中最为年长,七星官以她为首。每次有重要的事情要单独行动,李珑月才会把她派出去。天权星官手里拿了两个竹筒。

李珑月把她叫到近前,吩咐道:“你拿一个进去,道长和大锤在外接应。待他把事情办完,道长再把剩下一个给他。”说完,把天权手里其中一个竹筒交给邋遢道士。

邋遢道士接过,挂到腰间,刚要走,却被胡不归拦住:“此等妙事,不如由我去办。”

李珑月望向胡不归:“你不怕死?”

胡不归洒然道:“郡主运筹帷幄,在下有何惧之?”

李珑月嫣然一笑:“如此甚好。”

半个时辰后,猎场营地。

谁都没料到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会突然下起暴雨来。幸好中直都准备周全,不仅准备了大批帐篷,还给营地做了排水,不至于叫上千人马被暴雨淹了。

北使呆在帐中,他跟朝廷重臣和宗室一样都有单独的帐篷。自打开始下雨,他的眼皮子就开始乱跳,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搞得他心绪不宁,无比烦躁。他把手下都赶了出去,独自坐在煮茶的炉子前,对旁边案几上的点心提不起半点兴趣。就在这时,帐外音乐传来一阵曲乐之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北使连忙整了整官袍,转过身去背朝帐门,摆出沉思的模样。

有人进来了,却没有问候。耳旁唯有雨声。

北使悠悠道:“谁?”

无人应答。

北使转过身来,但见帐中站着一个蓑衣人。雨水正顺着蓑衣滴落。

北使一惊,此人不是他的手下,问道:“你是何人?是怎么进来的?”

来者不答反问:“你是北使。”正是胡不归。

北使再惊,打量胡不归,问道:“你来作甚?”

胡不归道:“给你送一样东西。”

北使道:“什么东西?谁让你送的?”

胡不归掷出一只竹筒。竹筒越过北使,落在案几上,不摇不晃,直立站住。

北使皱眉,此等手劲准头,是派来给本使踩背松骨的?竹筒,是要拔火罐吗?哎哟这小郎君恁般惊人的好相貌,不过也太不懂规矩了吧,乱扔东西还要本使自己去拿。

“钱王既派你来……”

胡不归打断他:“东西是东平郡主给你的,现在就看,看完再谈。”语气冰冷,不容置喙。

北使听到“东平郡主”四个字就要炸毛。

胡不归又道:“东平郡主知道你妄想拿她去跟你家主子邀功,所以让我带了这件东西来。你若不想空手而归,大可打开一看。”

北使强忍怒气,一个亡国之女,竟敢如此跟我说话,还只派了个侍从来!

“东平郡主在哪里?!来人!”北使摆出官威,他活了四十多年,堂堂从三品的大员,不信压不住个小郎君。

胡不归调侃道:“别喊了,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你!”北使气极,手指胡不归,指尖颤抖。少顷,强压下胸中怒火,取过竹筒,打开,倒出其中物件,竟是纸卷。准确的说,是半张,被整齐裁开的半张宣纸。北使打开,清隽有力的字迹跃入眼帘: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愁杀看花人。

看完,北使生出意犹未尽之感。他亦是饱读诗书之人,对词作并不陌生,很快就从平仄韵律中读出这是一首《望江南》,不,是半阙。

“剩下半阙呢?”北使盯着胡不归,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胡不归道:“为何不问是何人所作?”

北使道:“何人所作?”

胡不归道:“陇西郡公。”

北使剧震,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勉强站定,手微微颤抖,努力不让手中的半阙词作掉下。陇西郡公,陇西郡公啊!官家派他南下,不正是为了追回陇西郡公的一首词作吗?眼下半阙词作就在手中,可他却生出无力感来。这半阙是东平郡主给的,剩下半阙也当在她处。东平郡主是陇西郡公的亲侄女,难道说,当初盗走词作的就是东平郡主的人?她既盗走词作,为何又要拿出来?不对,一定有阴谋!

果然,胡不归又道:“东平郡主说了,只要你答应做一件事情,她就会把剩下半阙给你。你若不答应——”

北使连忙道:“不答应如何?”

胡不归道:“若不答应,她就将另外半阙毁去,叫尔等永远参悟不出词中玄机。”

北使大怒:“大胆!东平郡主现在何处?本使要去找钱王,让他来主持公道!”

胡不归不屑道:“东平郡主要走,钱王留得住吗?”

北使忽然觉得把这个高傲又狡猾的女子带回去献给官家太过危险,幸好还未把东平郡主露面之事通报上去。退一步说,若能凑齐词作,他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东平郡主原本只是他怕任务失败,想用来将功折罪的,如今嘛,走便走了吧。

“要本使做什么事?”

胡不归道:“不是做,而是换。”

北使一脸防备,道:“拿什么换?莫不是本使人头?”

胡不归道:“你的人头又值几个钱,且留着给我们办事吧。”

北使气得要升天。

胡不归逼近一步,盯着北使道:“谁把东平郡主在吴越的消息告诉你,就拿谁的脑袋来换。”

北使再退,踉踉跄跄撞在马扎上。打脸,**裸的打脸!

胡不归道:“我会留下来保护你。待拿到郡主要的东西,我自会让人把剩下半阙拿来。你若想杀我灭口,郡主手下高手无数,总有取大人性命的机会。你是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拿自己的命冒险的。”

北使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才道:“只盼东平郡主言而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