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琮抓起一方砚台朝胡不归扔去。
胡不归眼疾手快,双手接住,看了看道:“爹啊,是我啊,这是你最喜欢的砚台啊,砸坏了怎么办啊!”
胡琮披头散发伏在软榻上,头上插了半枝梅花,身上披了件宽大的袍子,白皙的双脚露在外边,手里还拿了一支细笔,俊美的面庞上挂着痛心疾首:“香香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这么被你们赶走了。”
胡不归看他这般模样也心疼,道:“爹啊,你还盼着被那妖妇劫色啊?你可知道那妖妇是谁?东海盟的天香上君!专门用香气来迷惑人心。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被他劫了色、失了身,找谁说理去?娘走了十几年,你辛辛苦苦守着节操不容易,可不能叫那妖妇占了便宜去。”
胡琮直起身子,面带愁容、眉目含悲:“儿啊,你阿爹我清心寡欲那么多年容易吗?好不容易等到香香,你们,唉……”叹了口气,忽地看到站在书斋门口、似一束艳阳、直令满室生辉的李珑月,竟呆住了。
李珑月也看到了胡琮,看到了满屋子挂着的六叔词作摹本,凤眸里波光闪动,似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胡琮定定望着李珑月,半晌方问道:“儿啊,这位小娘是?”
胡不归剑眉微扬,低声道:“爹你怎么看出来的?”
胡琮干咳一下,道:“你阿爹我清心寡欲不假,男女还是分得出来的。”
胡不归道:“这位是江南国的东平郡主,李珑月。”又对李珑月道,“郡主,这就是我阿爹,方才多谢出手相助。”
李珑月行晚辈礼,大大方方道:“胡四老爷好相貌,世所罕见,连晚辈六叔怕是都要稍逊**。”
父子俩同是一愣。见过夸人的,没见过夸得这么直接的。胡不归倒没吃他爹的醋,只是觉得他比他爹也只是稍逊那么一点点,怎就不见你赞美半句。看在你是赞美我阿爹的份儿上,本公子就原谅你了。再看胡琮,那是既开心又羞涩,如此直白的夸赞,这小娘真是耿直纯真有眼光,俊美的面庞上竟泛起一丝红晕来,再配上自额角垂落的几缕发丝,哎呦呦,当真是我见犹怜。
“小娘子也是在下见过的最美之人啊!”胡琮的回敬差点让胡不归跌坐在地。
爹啊,你这是怎么了?一定是被天香妖妇上了迷药,这才一口一个“香香”,还如此不知矜持的赞美一个晚辈小娘。她可是我的意中人啊,你们一个稍逊**,一个最美之人,有没有人体谅下我的感受哇!
“你六叔又是何方高人哇?”胡琮双眼放光,明显对李珑月很感兴趣。
胡不归决定不让他俩继续互相吹捧下去,指指书斋里挂着的几十幅词作题字道:“爹啊,你临摹的这些词作,就是出自郡主六叔之手哇!”
胡琮恍然,兴奋地从软榻上下来,光着脚踩在暖烘烘的地板上,道:“原来是李后主亲眷,难怪如此人才出众、超凡脱俗。当年后主为贼所掳,我是痛心疾首,茶饭不思,日日抄写后主词作。抄一首,痛一首,叹天时不予,大势难回。可恨钱王懦弱短视,竟不知唇亡齿寒,屈从赵宋与虎谋皮。可叹后主天纵英才,只落得身陷囹圄,为奸人折辱。你是后主侄女,好,很好。江南国没了,吴越还在;吴越没了,胡家还在。你若无处可去,就在此间住下,跟我讲讲你六叔的事情。哪个要敢打你的主意,我胡琮拼了半条命,也要护得你周全。”
李珑月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来,鼻头微酸,竟生出几分感动来。她是国破家亡,可她绝不是什么弱女子,需要找个靠山仰人鼻息;只要她愿意,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可偏偏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病恹恹的中年大叔,让她感觉到了发乎内心的关怀。这种感觉曾经有过,那时六婶昭惠后还在,六叔和六婶视她为己出,宠爱有加。后来昭惠后病逝,小周后不待见她,唯有六叔待她更胜从前。她最后悔的就是在大宋兵临城下时不在金陵,未能上阵杀敌、救出六叔。江南国没了,六叔被掳走了,曾经的宠爱亲情离她远去。
六叔啊,等我,等我救你。
胡琮看她神色,眼神变得温柔。“想他的时候说说他,想哭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自己难受,姑娘家本就该被娇宠。”
李珑月吸吸鼻子,忽然望向胡不归,道:“你要有令尊半分细心,哪里还会娶不到媳妇。”
胡不归只觉受到了一万点暴击。你们两个追思后主,怎么又提我的伤心事?爹啊,你都有了天香妖妇,不会连儿子的意中人都要通吃吧!再看胡琮伤春悲秋的神情,觉得他爹应该干不出李唐皇帝专挑儿媳妇下手的事情来。倒是李珑月,明显对老爹比对我感兴趣,难道她喜欢闷骚大叔款?钱昱也是大叔,没见她搭理他啊……这可如何是好?
胡不归在那儿患得患失呢,胡琮和李珑月已经拿着临摹的后主词作聊起来。
一个是后主李煜的铁杆拥趸,一个是后主李煜的侄女。胡琮随便挑一首,李珑月都能循着词句说出一番逸闻故事来,听得胡四老爷津津有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对一个粉丝来说,有什么比八卦偶像更开心的事呢?李珑月也是不吝跟他讲些李煜生活中的趣事,一边讲,一边仿佛回到昔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她眼中的六叔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人,相反很有担当。即位之后,李煜就时常对她感慨,他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的大哥、李珑月的父亲、文献太子李弘冀,说大哥是他们兄弟几个当中最有胆色、最有担当、最帅的一个,他从小就以大哥为榜样,无奈习武不成,只学到了文才。李弘冀死后,太子位砸到李煜头上,为此李煜哀叹,以我之才,如何能当大任?李珑月却不这么看。自从当上太子,李煜无时无刻不在勉励自己学习国政,为的只是不让大哥在九泉之下失望。即位后,李煜亦是殚精竭虑为国事忧心。平心而论,若在太平年间,李煜当个守成之主绰绰有余,怎奈时不利兮、大周大宋强势压顶,连年征战也让江南国国力大不如前,还有个时不时在背后捅刀子的吴越,李煜面对的是一副摇摇欲坠的烂摊子。
胡琮说,自打昭惠后病逝,后主词作中便少见欢愉。李珑月颔首,昭惠后病逝后,六叔便再未真正开心过,江南国势也每况愈下。胡琮说难怪此后作品多见忧愁,既是睹物,亦是思人。
听到后来,胡不归也渐渐平静下来。李珑月出身皇家贵女,曾是江南国主掌上明珠,与后主夫妇感情极深,经历国破家亡的变故,流落江湖,还要应对各方觊觎,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想到此处,便是一阵心疼,想要去保护这个看似飞扬跋扈、实则深情内藏的女子。
追思感怀,只是一闪而过。李珑月绝美的面庞上不见半点伤春悲秋,反而透出几分坚毅来。是啊,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心,她又如何能在亡国之后从容游历、如何能叫一众高手继续为她效命?女子自强,坤道不息。
胡琮忽然问胡不归道:“上回你不是拿回来一幅陇西郡公的真迹吗,可曾叫郡主一看?”
李珑月道:“已在我处。”
胡琮一怔,心想好你个臭小子,我这个当爹的要多看几眼你舍不得,倒是给人家小娘了;转念一想,李珑月是李煜侄女,把李煜的真迹给她不是天经地义、物归原主吗?胡琮摸摸腰间的玉佩:“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胡不归道:“当然不能放在爹你这里了。方才那天香妖妇,八成就是冲着词作来的。先把你迷糊涂了,再趁机下手。爹啊,凡事多长个心眼儿,清心寡欲是不容易,那也不能看到个模样还过得去的就走火入魔啊……啊!”胡不归惨叫,被胡琮拿纸卷砸在头上。
“什么叫走火入魔?你阿爹我清明得很!你阿爹我见过的女人多了去了,好人坏人还能分不出来,再叫你胡言乱语!”胡琮一边教训,一边拿纸卷打他。
李珑月看着父子俩打打闹闹的温情一幕,心想有这么不拘小节的爹,才会养出胡不归率性洒脱的性子来。小时候闯了祸,她也会跑到六叔那里。那些被她打了的宗室高门的孩子就拖着爹妈来告状。每次六叔都会看着人家鼻青脸肿的孩子,说啊呀她一个小女娃,怎么可能打成这样嘛,是不是自己摔的啊?我给找个郎中看看,诊费我出。次数多了糊弄不过去了,六叔也会发脾气,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被一堆来告状的亲戚逼急了大喊:“她长得好看她就有理!”把亲戚们当场气晕过去几个。一想到这件事,李珑月便忍不住展颜一笑。
她这一笑,胡琮和胡不归就不打闹了,人家郡主都笑了,成何体统——那一笑,灿烂暄妍,直如春光明媚百花竞放,让父子俩都移不开眼睛同时失语。
胡不归道:“爹啊,我看你还是别在山上住了。荒郊野地的,就你们几个,这次是香香,下次再来个臭臭怎么办?村里里好几处宅子空着,您想住哪都行。”
胡琮摇头:“不去。”
胡不归哪容得他任性。安全考虑只是其一,他还有一层小心思,老爹跟李珑月那么投缘,肯定还会再见面,必须不能让他们孤男寡女在山上独处。
胡琮道:“我就在此处与郡主谈论诗词。”
胡不归心想讲道理是讲不通了,一个箭步上前,将胡琮往身上一扛,朝李珑月道:“郡主,帮我阿爹拿件厚衣服,下山!”
胡琮被他背着出了书斋,一边挣扎一边大叫:“儿子抢老子啦!”
胡不归反手朝他屁股拍了一记,道:“我是为你好,不想你被妖妇害了!”
胡琮大叫:“香香不是妖妇,香香是……”
李珑月追出来,把大氅批到他身上,道:“胡四老爷还是下山去的好,方便走动。”
胡琮听说她也住村里,便放弃挣扎,兴奋道:“啊呀,我与郡主一见如故。山上风大,叫郡主每天上山下山的也不适当。还是我下山来吧,郡主住哪里,我就在旁边住下,每天串个门走动走动。郡主啊,你可千万不要嫌弃啊!”
胡不归腿一软,差点踩空。老爹啊老爹,你都一把年纪了,脸皮要不要这么厚,还每天走动!
“爹啊,我看你还是住回山上,想那香香妖妇也不敢再来。”胡不归说完掉头就往回走。
“儿啊,怎么又往回走啊,要是那香香……妖妇再来,我可如何是好?要不你先把我送到村里,你再回山上住着;若那妖妇再来,你就告诉她我在村里等她。”
胡不归道:“我看你也别跟郡主挨着了,跟那妖妇去住得了!”
胡琮道:“我也想啊……算了算了,还是下山吧。郡主难得来,我们总不能怠慢了。”
胡不归气得不轻,又于心不忍,咬咬牙继续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