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别驾来了。几百人马浩浩****挤在村口的牌坊前,堵住进出的石子路。
这一趟差事可把他累坏了。从越州出发,前半段水路还好,官船到赡县就没法再往上游走了;小船又载不了太多人,他只好带着几百人下船步行,沿着黄泽江进山。要说胡家隐居的地方选得是真好,山路难走,只能逆水而上;可越往上游河道越窄,大队人马根本无法通行。沿途村落散布山间以宗族聚居,每年官府也就是征个税、催点粮食,其它事情都由宗族自决,族长的话比县令管用。赡县和新昌两个县要办点儿什么事,县令都得客客气气去跟各家商量,衙门里也都是各家安排过去帮忙的,通风报信很是便捷。所以这次行动除了几个熟悉地形道路的向导,其它大部分人都是越州驻军,一小部分是上右厅的人,出发前各级将吏都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到了赡县,他才跟将吏宣布这次是要去胡家宗堂抓人。一听说是要去胡家宗堂抓人,队伍里好一阵**,将吏好不容易才弹压下来,赶着人马继续往山里走。
上右厅的毛校尉仗着手里的人马是精锐,本想直接冲进村里抓人,被曹别驾拦下了,说梅溪村形势复杂、村里村外都是胡家的眼线,直接进去抓人,搞不好会引**乱,不如先礼后兵。越州兵的洪校尉也说要先整顿队伍,吓唬一下胡家人也好。
于是曹别驾就派了个胆子大的人进村,请胡家族长出来说话。
官兵来到的消息很快传开。梅溪村的叔伯大爷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慌乱,而是让老幼妇孺各回各家,男人则抄起家伙,让男孩子出去望风传递消息,更有人飞报各房当家的,如临大敌。
胡不归远远瞄了一眼,一下就认出了曹别驾的那张马脸,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来了,莫不是来抓郡主的?他连忙挡在李珑月身前,道:“郡主,官兵来者不善,还请你先行回避,外面的事有胡家来处置。”
李珑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虽行事直接,却非不知进退之人。官兵来此的原因还不清楚,她确实没必要过早出头平添麻烦,立刻就答应了。胡不归让招财带他们一行先回大宅。
这厢李珑月往回走,那厢胡霸正带了一彪人过来,与他们错身而过。胡霸毫无悬念地一眼就看到李珑月,即便见惯了胡琮和胡不归父子俩的盛世美颜,仍是被李珑月的倾国之姿给狠狠震撼了。此时不便多问,人家又是胡琮亲自相陪,便移开目光径自带人来到牌坊前,一声令下,身后子弟便各持棍棒散开阵势。
胡不归走过来道:“是越州的曹别驾。”
胡霸点点头:“新昌和赡县没消息,不是本地兵马。”
胡不归道:“那就是从越州调来的。咦,还有上右厅的人。宗堂是出了什么事吗?”
胡霸没回答,待子弟列阵完毕,这才踏前一步,抱拳施礼,朗声问道:“不知曹别驾带兵来梅溪村有何贵干?”
曹别驾一惊,没想到他第一次来此就被人认出来了;再看到胡霸身侧的胡不归就都明白了,原来是这小子,怎么哪里都有他。“本官奉命缉拿杀人嫌犯。嫌犯姓胡名敞,祖籍新昌县新林乡梅溪村,在睦州杀死乡民郭东并逃匿,经查明已逃回本乡,特来缉拿。尔等何人?聚众持械拦阻官兵,是何居心?”
胡霸道:“鄙人胡霸,梅溪村里正。”梅溪村是新林乡最大的村落,共有三位里正,胡家、卜家、俞家各占其一,以胡家为首。吴越承袭唐制,里正上值,也就是里正要去最近的县衙当差,每个乡的乡三老也要从村里正中选拔。卜家和俞家的两位里正更加年长,卜家的里正去了新昌县衙,基本不在村中;俞家的里正则被推举为新林乡的乡三老之一,主管教化,平日里督促孩子们读书,也不大管事。胡霸虽不是胡家族长,可他年富力强,所以由他这个里正来打理村中的日常事务。
“里正。”上右厅的毛校尉冷笑一声,一个小小的里正也敢来阻拦官兵抓人。
曹别驾道:“原来是胡里正。嫌犯姓胡,可是胡家族人?”
胡霸坦然道:“正是。”
曹别驾道:“那正好。既是胡家族人,还请里正把人带出来交给本官。”
胡霸道:“可有公文凭证?”
曹别驾笑了笑,从怀中取出缉捕文书来。
胡不归拉了拉胡霸,低声道:“我去。”说完出列,走到曹别驾面前,行了个礼,笑吟吟道,“曹别驾,近来可好?”
曹别驾道:“托胡公子的福,甚好。”
胡不归从他手中接过文书,扫了眼,忽然道:“这文书不是假的吧?”
毛校尉面色一沉,喝道:“口出狂言,你是何人!”
胡不归把文书还给曹别驾,道:“就算文书是假的,可能惊动曹别驾来此,必是大案要案。是不是把人交出来,你们就走?”
洪校尉道:“我等赶了几天的路,这山路可是不好走。”
胡不归恍然:“晓得晓得。几位大人舟车劳顿,不如进村喝杯暖酒,歇息半日。人嘛,跑不了。”
洪校尉心说你懂规矩就好。我们这出动几百人,吃喝拉撒可得梅溪村来管。带队的将吏个更少不了要拿些土特产。
岂料毛校尉把脸一沉道:“喝什么酒!我等是来拿人的,给尔等一炷香时间,若交不出人来,本将便要进村去搜!”
洪校尉暗暗摇头,兄弟你也太楞了吧,梅溪村是什么地方,胡家是什么来头,是你说动就能动的?曹别驾却是知道这毛校尉背后是谁。毛校尉能被派出来办差,自然不是蠢人。他的态度,就是他背后那位的态度。
胡不归道:“若是搜不到呢?”
曹别驾道:“搜不到?胡家若能大义灭亲,本官也只好带着尸体回去复命。若下不了这个手……”曹别驾顿了顿,“还是一炷香时间。一炷香后,本官带兵进村。胡家若敢拦阻,以谋反论处。”
胡不归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时辰。”
曹别驾凑过去道:“胡公子,你可别忘了桃花山。北使还没走。”
胡不归道:“知道,在皋亭山见过,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曹别驾一惊,皋亭山,难道这小子去了钱王和宗室的那次围猎?旋即道:“半个时辰。”
“成交。”胡不归转身返回,对胡霸道,“有半个时辰。”
胡霸会意。这半个时辰,是双方给彼此面子留下的时间,也是胡家处置此事的时间。
胡不归问:“胡敞在哪?”胡敞,就是阿岩婶子家的大郎。
胡霸道:“伤了,在九郎那。”
胡不归知道这事儿麻烦了。若是几个捕快,灭了就灭了,尸体往山里一扔,没几天就被啃光。可现在来了几百官兵,村里宗堂男丁加起来也就几百人,硬拼灭口都不是办法。“我去看看他。”胡不归转身回村。
“来人!”胡霸喝道,“各归村中,准备迎接官兵!”
众子弟有序退去,散入村中,让出村口来。
胡霸侧身,抬手:“曹别驾,请。”
洪校尉道:“大人,当心有诈。”
曹别驾道:“洪校尉,你带人守住牌坊;毛校尉,你随本官进村,就到村口。”
毛校尉讶道:“就到村口,不进去?”
曹别驾道:“既给了他们半个时辰,多等片刻也无妨。”
胡不归来到宗堂外,听到胡原明正在讲睦州的事情。
胡不归走后,睦州当地几个宗族联合起来对睦州分堂下手。睦州多山,官府只管城里和征税,对乡里的事情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不闹出人命就好,打伤打残一概不管。正是在这条底线上,当地每年都会爆发械斗,少则百十人,多则数百上千,争地争水争矿,有个由头就能开打。睦州属于西府,原本不在胡家势力范围内,但因地处要冲,十几年来胡家投入大量人力兴建分堂,难免与当地人起冲突。好不容易连拉带打站稳脚跟,结果堂主死了,那些吃过亏的家族看到机会,再次联手。胡家自然不能任人宰割,谈不拢,就只能靠拳头说话。在胡霆的布置下,胡家先示弱,探明对手是哪几家后,由胡原明坐镇分堂,胡霆和胡霖分头出击,直接烧了对手的仓库,砸了他们的庆功宴。胡敞随胡霖去烧仓库,遇到抵抗。胡敞年轻气盛,直接打死一个带头的,自己也被带头的手下围攻,受伤多处。后来才知道,被胡敞打死的人是睦州知州的小舅子,那个仓库有知州夫人家的干股。几场争斗,伤了上百人,偏偏就打死了知州的小舅子。胡原明知道人死事大,就派人把胡敞先送回宗堂,以为官府怎么都不敢拿宗堂兴师问罪。
胡璇道:“这么多年了,官兵头一回来找胡家的麻烦。”
胡珩道:“人在哪里?”
胡原明道:“受了伤在九郎那,没回家去。”
胡珩一掌拍在扶手上,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怎么就敢只把人送回来,其它什么都不说?把人藏起来,事情就过去了吗?”
胡霖羞愧地满脸通红,双手垂在身侧握紧拳头。
胡原明挺起胸膛道:“这件事是我疏忽了,不关九郎的事。”
胡琛看看儿子,心想好不容易捞到个立功的机会,偏偏惹来这等祸事,无奈道:“九郎年纪小,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就不知轻重?一条人命,就是给了他们对付胡家的借口!”
胡珩道:“那知州倒是阴险,没有直接对睦州分堂发难,而是派人盯着我们,再把事情捅上去,借朝廷的手来对付胡家。”
胡霖咬牙道:“人是我带去的,打架是我带着的,杀人的时候也是我在。五哥根本就不知道!要罚就罚我一个,跟五哥没关系!”
“你懂个屁!”怒爷爷突然道,“他们分明就是挖了个坑让你们去跳嘛,你们倒好,只打死一个。要是我在,哪里还会有活口去报信。杀人都杀不干净,真是气死乃大父!”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深以为然。杀一个是杀,杀光也是杀;杀光了,胡家就能推得一干二净。
胡琛道:“当务之急是村口的官兵。”
胡霖大叫:“胡敞是我带去的,不能交给官兵!”
胡璇道:“我们胡家也不是好捏的柿子。这次叫他们把人带走,下回还会再寻个由头来抓人。”
胡琛道:“官兵抓不到人是不会走的。”
胡璇道:“打便打了!”
胡霖道:“官兵非得要人,就说胡敞死了,他的事,我来顶!”
胡不归转身离开,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人找到胡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