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霓裳曲

第七十五章 汝爹,吾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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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宗堂。

四位长辈坐在上首,胡不归、胡霸、胡原明、胡霖等晚辈站在堂下;胡岩一家被请了来,被告知胡敞已死。

阿岩婶子听到胡敞死讯、尸体被官兵带走的消息,放声大哭。胡敬扶着她,眼中满是不解:不是说好带大哥走的吗?大哥明明都要走了,怎会突然自杀?胡家那么多人,怎么就能让官兵带走大哥的尸身?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只好望向胡不归。

胡不归又愧又恨。愧的是没能把胡敞带出去,让阿岩叔和阿岩嫂子痛失爱子;怒的是胡霸拦阻、更怒坐在上首的几位长辈迟迟拿不出个态度来,逼得胡敞以自尽来保全家族。触碰到胡敬的目光,胡不归心如刀绞,双拳紧握,指甲扣在掌心,偏偏又身在宗堂、无处发泄。

胡霸感受到了胡不归压抑的情绪,看看不远处痛苦的一家人,再看看堂上神情复杂的几位长辈,心底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就听胡璇在上首道:“阿敞因家族而死,之前的那些事情,人死了就不必再提了;阿岩一家,当由族中赡养。”

胡珩和胡琛都表示赞同。胡敞是为了保护全族才自杀,他的家人,自然要由族里来照顾。

胡霸应了。他是里正,也是下一辈的大哥,这件事自然要由他来做。他上前安慰胡岩夫妇几句,让他们放心。

胡不归见众人大有将这件事揭过去的意思,当即道:“敢问大哥——”

“阿敬,先带你阿爹娘回去。”胡琛及时打断了他。给了他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是。”胡敬不敢反对,只是心有不甘的看了胡不归一眼,便与胡岩一道扶着阿岩婶子下去了。

待他们走后,胡琛道:“八郎——”

胡不归当然不能被他带走话头,高声问道:“敢问大哥,为何不让我带阿敞走?当时官兵没有进村,出村不止一条小路。阿敞一走,官兵就抓不到人。阿敞是老实人,他听到说的那番话,心里会怎么想?阿敞身上有伤,落在官兵手里就是死路一条。他自知没有活路,宁可不牵连村里,也不肯被官兵抓走。你呢?大家都姓胡,你就眼睁睁看他去送死。不,是逼他去送死!”

胡霸心情复杂的直面胡不归的怒火。他不能说是因为长辈们迟迟没有定论才不得已先拦下胡敞,更没想到胡敞会如此刚烈、直接跑到村口当着官兵的面自杀;现在人死了,胡不归把火发到自己身上也是情有可原。身为大哥、身为里正,有些时候需要他站出来承担骂名。

胡霖一听是胡霸拦下胡敞,先是不可思议,接着怒目圆睁,大声道:“大哥,是八哥说得那样吗?”

胡霸转身,盯着他,也不解释,朗声道:“是!”

胡霖大喝一声,一拳轰出。

“九弟!”胡原明连忙抱住他,“这里是宗堂,不可动手!”

胡霖怒道:“宗堂就能不讲道理让人去送死吗!”

胡珩道:“咆哮宗堂,成何体统!来人,把胡霖带下去,闭门思过!”

立刻有人上来一左一右抓住胡霖。

胡霖性子急躁,哪会任人摆布,连踢带打将两人震开,指着胡霸道:“大哥,你说清楚,为什么不让阿敞走?”

不待他反应过来,胡霸连出数招,直接将他扣住,沉声道:“九郎,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不要多嘴。来人,绑了,带走!”

胡霖被押走。

胡霸望向胡不归道:“阿敞都能舍生取义,八郎你怎么就不明白?”

胡不归道:“一条性命换来苟且偷生,跟钱王奴颜婢膝拍大宋马屁有什么区别?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

此言一出,就连素来淡定的胡琛都是面色一变。胡敞的自杀,确实是帮他们解决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因此在这件事上,他们必须站在胡霸一边,如果不是胡霸把人留下,任由胡不归把人带走,事态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谁也没法估计。在没有完全的准备之前,与官府硬刚并非明智之举。可胡不归也没做错什么。胡敞是胡家子弟,若是由宗堂出面让他自首或是自杀,宗堂难免背上壁虎断尾的恶名,会叫其他族人心寒。而今胡敞是自杀的,自杀的时机正好在所有人赶到之前,一下就洗清了宗堂的责任。同样一件事,胡霸和胡不归所处的位置不同,处置的方式便截然相反。

胡霸道:“八郎,村中男丁已经集结,二叔三叔也赶来了,正是为了救阿敞一命。阿敞会自杀,我们谁都没有想到。阿敞用自己的命帮了族里,是族里的英雄,族里自然不会亏待他的家人。”

“可阿敞已经死了!”这正是胡不归最气闷的地方。理智告诉他,胡敞自杀对胡家来说是最好的结果,瓦解了官府的图谋、避免胡家与钱王立刻翻脸;可情感上,他实在无法接受胡霸这等恰到好处的激人自杀。

胡霸走过来,把手按在他肩头:“八郎,你是聪明人。有些事情,你会想明白的。”

胡不归一把打掉他的手,道:“我没有你这等出卖族人的兄弟!”说完,也不管堂上的几位长辈,转身就走。

“八郎!”胡原明追了几步,想叫他留步。

“让他走!”胡霸同样恼火。

胡不归怒气冲冲的回到自家宅中,问进宝他爹和郡主在哪。进宝说四老爷和郡主正在后院遛大橘。胡不归来到后院,还没进去,就听见他爹爽朗的笑声,还夹杂着李珑月动听的娇俏软语。胡不归凝眸看去,胡琮和李珑月正在投壶。胡琮精于此道,十中七八。反倒是李珑月,从小文武兼修,弓马刀枪娴熟、歌舞琴瑟精妙,却对这等文人女子的游戏不甚了了,靠着眼力和腕力慢慢追上分数,没有被胡琮拉开太多。想是为了方便出手投壶,李珑月换了一身大红收腰窄袖胡服,高挑健美的身材被勾勒得愈发婀娜曼妙,仅是背影就让人觉得倾国倾城风华绝代。胡不归呼吸粗重了几分,缓步走近,但见伊人玉手执箭,皓腕凝霜,修长的雪颈因为瞄准的动作拉出了优美至极的线条,精致漂亮的下颌,比花瓣还丰润娇艳的樱唇,完美无瑕的侧颜,玉白晶莹的肌肤,整个人都在发光。

胡不归心跳加速,喉结滚动,胸中戾气突然就消散了大半。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老爹如此畅快的笑声了。平日里老爹总是躲在书斋里看书写字,病恹恹的不问俗事,旁人只当他避世高洁,可胡不归却能觉察到老爹稀里糊涂混日子背后的那份忧郁。每次他想问,老爹总是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不愿提及往事。胡琮对他的管教也是三分约束,七分放养,半点没有严父孝子的样子,倒像是忘年交的朋友,羡煞旁人之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的东西,在胡琮喊“香香”时,在他投壶的笑声中,在他宠溺地望着李珑月的目光中,胡不归感觉到了。

是那种发乎内心的……亲近。

是啊,亲近。

老爹跟他,不像父子,更像朋友。

透过院墙,胡不归看到胡琮的脸上满是幸福,看珑月妹妹的眼神温柔得都要满出来了,脑海里冒出四个字来——柔情似水。再看李珑月,全然没有当着钱昱和外人时的冰霜冷傲,也不似对着自己的淡然平静,完全是一副小女儿家的娇憨。投不中,便不依,耍赖要再投一次。老爹呢,假意不许,又拧不过她,最后便由她扔一次,再扔一次,还故作无奈状,实则是一眼便知的宠溺。

至于大橘,正懒洋洋的趴在旁边的小竹椅上打呼。

胡不归心情本就不好,看到他俩投契的样子就更郁闷了,心里酸溜溜的有种被抢了老爹的感觉。两个俊美如天公玉女的人在一处的画面出奇得养眼又和谐。可是胡不归莫名觉得有些刺心,再看老爹满面春风眉目含情的样子,莫不是看中了珑月妹妹?他顾不上许多,来到他们近前。

胡琮看他来了,招手让他过去:“儿啊,来来来,过来一起玩。你小时候可是非得缠着我要玩的。”

胡不归走过去,看了李珑月一眼,道:“爹,郡主,我是来跟你们辞行的。”

胡琮讶道:“都快过年了,还要出门。”

李珑月凤眸闪过流光,隐约猜到他的心思。

胡不归道:“阿敞的事情,得有个说法。”

胡琮敛眉,叹道:“阿敞是个好孩子,可惜了。他也是为了族里。”

胡不归道:“他为族里而死,族里才不能叫他白死了!长辈有长辈的难处,我不一样,我一个人,没那么多羁绊。我要去给阿敞讨回公道。”

胡琮道:“等过完年再去。”

胡不归道:“过完年,阿敞的尸身就被他们处置了。必须立刻走,才能抢回来。我不能叫阿敞死后还被人欺辱。别人不管他,我管!”

胡琮叹了口气,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

李珑月看着胡不归因为生气激动而有些发红的面庞,道:“可要我同去?”

胡不归心头一热,毫不掩饰道:“我自然想与郡主同去。”

胡琮一听眉毛就竖起来了,郡主跟你去了,谁陪我玩?女儿家身娇体贵,岂能轻易辛苦犯险去?

胡不归又道:“可郡主才歇了两天,若再旅途劳顿,我于心不忍。”

“更何况我身份显眼,出入高调,你我同去,不便潜踪隐迹。”李珑月很直接的把他的后半段说了出来。

胡不归一笑,道:“所以郡主还是留下来,替我照顾我阿爹。”

胡琮面色稍缓,心说算你还有良心有眼色。

胡不归把胡琮拉到一边,低声道:“爹,珑月妹妹是我的意中人,你可要替我看好了,可不能叫旁人拐了去。”

胡琮道:“儿你放心,郡主如此身份人才,天下谁人堪配?况且我跟郡主如此投缘,哪个不开眼的敢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胡不归道:“那爹你呢?”

“我?”胡琮一愣,旋即恍然,羞恼道,“臭小子,你不会以为你阿爹我看上她了吧?”

胡不归点头如小鸡啄米:“我看像。”

胡琮俊目一瞪:“你阿爹我是这么没节操的人吗?”

胡不归道:“以前是有的,自打郡主来了,好像就没了。”

胡琮抓不到东西打他,就抽了根投壶的小箭去戳他。

胡不归连忙跑开,经过李珑月身边时,给了她一个深情不舍的眼神,道:“郡主,等我回来。”

李珑月绝美的面庞绽开一个明艳绚烂的笑容:“放心吧,汝爹,吾养之。”

次日,胡不归去看望了阿岩婶子一次,塞给胡敬一笔钱,叮嘱他好生照顾爹娘,便带着招财进宝离开村子。

“公子,快过年了,我们这是去哪?”招财忍不住问。

“去越州。”胡不归打了个哈欠,昨天晚上他想了很多,实在无法接受家族为了自保而牺牲胡敞的做法,更不想在年节祭祖中再去面对那些貌似忠良实则各有算盘的面孔。如果为了所谓的家族就能随便牺牲一个人的性命,等所有人都牺牲完了,家族又在哪里?家族不该是所有族人的庇护所吗?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当着老爹和李珑月如是,在几位长辈和胡霸面前也是。既是外人,索性不用见面,去做自己觉得该做、要做的事情。

船刚离岸,就听岸上有人叫唤:“小乌龟,等等我们!”

胡不归扭头望去,只见胡芷汀背了个大包跑在前头,怒爷爷风风火火的跟在后头。怒爷爷还边跑边喊:“小子,再不停船,打断你的腿!”

胡不归心头没来由的一暖,让进宝停船。

船靠岸,胡芷汀扶着怒爷爷登船,道:“小乌龟,走也不说一声!大过年的要去哪里?”

胡不归道:“有些事情要办。”

胡芷汀道:“什么事情不能等过完年再去?”

胡不归正色道:“过完年,阿敞的尸身就保不住了。”

胡芷汀一听就不说话了,把行李一放,道:“我陪你去。”

怒爷爷听到后也道:“官府欺人太甚,是要把尸体抢回来,胡家人就算死,也要认祖归宗,岂能落在外人手里!横竖要打架,你们别想丢下我!”

胡不归心想你人都来了,我又打不过你,当然只能带着了。

船上多了两个人一下就显拥挤。胡芷汀把怒爷爷赶进船舱去睡觉。怒爷爷天不怕地不怕,居然肯听她的话,乖乖钻进船舱去了。

胡芷汀在胡不归身边坐下,看着冬日空****的江上,仿若不经意道:“李公子呢,没一起来?”

胡不归神色一黯。他倒是想跟李珑月一起,可人来的时候就说这一阵东奔西跑的累了想休息一阵,来了之后又跟老爹甚是投缘。想想老爹难得这么开心,李珑月一介女子再叫她来折腾也于心不忍,所以干脆就没叫她。爹啊爹,只盼你做人有点节操底线,别连儿子的意中人都要勾引。

胡芷汀见他不说,也没有再问。看胡不归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心里也难受,只道:“等到了赡县去弄些鱼虾来,我给你和怒爷爷做好吃的。”

胡不归勉强一笑。

胡不归到赡县的时候发现钱昱的船已经走了,李珑月的青鸾号还在。几人在县城里休整一晚,次日一早继续顺江而下。胡不归闲来无事与胡芷汀聊天,说他还真没想到他爹跟李珑月能如此投缘。

胡芷汀听完,眼神一闪,忽然问道:“是不是你娘走后,你阿爹就没这么开心过?”

胡不归回忆了下,好像还真是。

胡芷汀循循善诱道:“四叔也不容易,这么多年一个人过。你就没想过让他再找一个?”

胡不归一想也是啊,要早点给爹找个续弦来填房,哪怕是纳个妾,也不至于着了那天香妖妇的道、看到李珑月就丢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