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宗堂。
胡珩面朝列祖列宗的牌位,负手而立。
胡霸过来,道:“爹,八郎走了,阿芷和怒长老也跟去了。”
胡珩点头。他是真没想到胡不归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胡霸道:“爹,这件事,我……”
胡珩抬手打断了他,道:“这件事,你没做错,八郎也没错。胡家是被人算计了。先是四位堂主,再是借这件事来投石问路。那位对胡家很不放心啊。”
胡霸道:“我担心八郎会冲动。”
胡珩道:“八郎是李唐皇嗣,他们不敢动他。”
胡霸道:“爹,李唐皇嗣,是真的?”
胡珩道:“有人需要,就是真的。”
胡霸道:“八郎带回来的东平郡主,要不要请过来……”
胡珩想了想道:“时机未到,还是不见了。”
两天后,胡不归等人来到越州。
他们进城的时候,曹别驾和毛校尉刚进城不久,洪校尉正带着越州兵返回营地。在客栈安顿下来后,胡不归就让招财去打探消息。很快,招财就回来说胡敞的尸身带回越州府衙了,就放在仵作的验尸间里。
胡不归没有轻举妄动。靠他们几个人是不足以从衙门里抢走一具尸体的。曹别驾不是蠢人,自然也会想到胡家可能会派人盯着,至少在越州,他们没有动手的机会。可胡敞的尸体对曹别驾来说也是烫手山芋。官府,或者说曹别驾背后的人又不是真的要抓胡敞来定罪,他们要对付的是胡家。胡敞一死,人死罪消,他们就没了对付胡家的由头,要一具尸体又有何用?严格来说,胡敞在睦州杀人,不论死活,曹别驾的任务完成了,他会等下一步的指示,是就地掩埋,还是把尸体送走。若是就地掩埋,他们要做的就简单了,趁春节元正官府休沐七天,他们大可将尸体盗出运走;不过也得防着曹别驾布下陷阱来引他们入坑。若是运走,等出了越州境,才是他们下手的机会。离元正还有三天,如果要运走,应该就在四天之中。胡不归还有一层用意。前次征募大匠,曹别驾居然请了玄武堂的人来接应,一直让胡不归很好奇他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以他的级别,顶多就是个跑腿办事的,不可能是主使。这次以胡敞杀人向胡家发难,显然也是那人主使的。尸体若起运,正好看看他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胡不归没有再让招财去冒险,而是请怒爷爷帮忙回了一趟越州分堂,让越州分堂通过在衙门里的眼线盯着胡敞的尸体。怒爷爷在越州分堂二十年,堂主换了几任,他一直没动,分堂上下的武技都是他**的。他出面,再把胡敞被官府逼死的事情一说,分堂堂主自然配合。
果然,第二天,分堂就传来消息,说胡敞的尸体已经装船,午后发运,由上右厅的毛校尉亲自押送。为了配合胡不归他们的行动,越州分堂还特地调来一条货船故意跟在官府的船后头。货船由一名管事和怒爷爷坐镇,上头有一二十个好手,就是在桃花山杀过人的那批。
有货船打掩护,胡不归等人的小船一路跟随来到安昌镇。小镇上弥漫着熏肉酱鸭香肠的味道。上回击鼓登闻后,越州官府并未为难镇上的乡民,只是派人把他们都打发回去,事情便不了了之。出了镇子,船经萧山,沿江南小运河驶向钱塘江。怒爷爷派人来问,要不要在钱塘江上动手。胡不归想了想,还是决定再等等。有过桃花山的经历,曹别驾定会叮嘱上右厅的人沿途小心。天气寒冷,短短几天胡敞的尸体倒不至于会腐烂。
胡敞的尸体被送到城南的一处义庄。胡不归联络上胡重八。胡重八告诉他,那处义庄是衙门办的,杭州内外凶案中被杀和其它需要官府仵作验尸的尸体都会拉到那里暂时存放。验尸后若无亲属认领,则会送去西山下葬。西山有个乱坟岗,山坳里埋得都是死于非命之人,一般人都不敢去。
胡不归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个年要在你这儿过了,有三件事情要你帮忙。”
胡重八受宠若惊,关于胡不归身份的传言他也听说了,他可不像那等胆小怕事之人怕胡不归的身份给自己惹来麻烦,反倒觉得不管真假,跟胡不归搞好关系都不是坏事,立刻道:“有什么事八郎你尽管吩咐。杭州地界,除了杀人放火不大方便,别的事情,就算是良家小娘,我都能给你弄来。”
胡不归捶了他一记,道:“第一件,派人盯紧了那处义庄,一旦有人要处置胡敞的尸体,立刻告诉我。”
胡重八道:“等他们动了再想办法来不及。我这就派人去砸钱,直接收买里头的人,他们若要处置,消息送过来,同时拖住,等我们过去。”
胡不归点点头,胡重八不愧为老手,处理事情稳妥周全。“第二件,把阿敞尸身运回来的是上右厅的人,带队的是个校尉。你去查一查,他叫什么,住哪里,回来后见了什么人。要快。”
胡重八应了。
胡不归道:“第三件,临近年关,各地官员都要来杭州贺正旦。派人盯着,看睦州刺史有没有来。他一进城,住在哪里、见了什么人,立刻告诉我。”
胡重八试探道:“睦州刺史跟八郎有仇?”
胡不归把胡敞在睦州犯了命案,被睦州刺史捅到上面,朝廷派人带了大队人马进山威逼胡家,胡敞为了不牵连族人自杀的事情跟他简单讲了。胡重八听完,怒不可遏:“睦州刺史这老鳖,比钱塘江里的老王八还阴险!八郎你放心,阿敞不能白死,这件事我管定了!阿敞的尸身得弄出来送回去,阿敞的仇也得报!”
午后,世子府,暖阁。
钱惟濬与胡不归相对而坐,地板下有地龙,暖气自下而上,透过软垫烤得人甚是舒服。这趟来,胡不归没有潜踪隐迹,而是大大方方的登门拜访,让很多人都看到他来了世子府。
钱惟濬道:“你们胡家厉害啊,居然叫上右厅的人吃了个瘪。你还真是上右厅的克星,上回在百花楼,你让他们没抓到人;这次进山,还是空手而归。”
胡不归道:“他们逼死了胡家一个人。”
钱惟濬摆摆手道:“你们死了个人,却免去一场劫难,多划算。”
胡不归不爱听他这么说,可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钱惟濬道:“东平郡主没跟你同来?”
胡不归想起李珑月此时正在跟老爹投壶弄猫、嬉笑玩乐,心里就是一堵。
“没来也好,省得被那两个盯上。”钱惟濬几分幸灾乐祸道,“你是不知道啊,你们走后,三郎是茶饭不思,园子也不修了,头发也不剃了,洗澡也不洗了,跑到皋亭山猎场去,在东平郡主扎过帐篷的地方搭了个草棚住下。父王心疼他,派人过去伺候。他就拿出刀来说他们都是野猪,要砍下脑袋来炖了吃。父王实在没办法,只好请赞宁法师过去劝他。赞宁法师倒是去了,人没劝回来,自己竟也一块儿住下,还说什么皋亭山乃风水胜地,今冬当在此修行。还有钱昱,他好像跟踪你们去了,但没赶上,灰溜溜的回来,这几天闭门不见客,也不知在搞什么花样。”
胡不归听到净照的惨况,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钱惟濬的神色变得寞落:“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在我这过年。过完这个年,你我就见一次少一次了。”
胡不归亦是心生感慨。正月本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可一想到世子将走,将来能不能再见犹未可知,便在心里跟老爹说了声抱歉,这个年,儿要跟世子同过。
“这就要动身?”胡不归问。
钱惟濬道:“大宋皇帝又派人来了。不出意外的话,出了正月就要动身。我是世子,按惯例都是我打头阵,先去归德军准备一应事宜,等待父王北上。”
胡不归什么都没说,端起茶盏,又放下,道:“当吃酒。”
钱惟濬道:“是当吃酒。来人,把茶撤了,上酒!”
侍从撤去茶具,端来炉子、酒具和吃食。
钱惟濬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亲自围炉煮酒。
闻到酒香,胡不归也不隐瞒,开门见山道:“这次,我是来报仇的。”
钱惟濬扯下髻上银冠丢到一边,道:“要我动手吗?”
胡不归摇头道:“只需世子替我打个掩护。”
钱惟濬明白了,往后一倒,大声道:“人生苦短,从今天起,八郎你就住在我这,日日畅饮,夜夜同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烦恼了!”
胡不归大声应和:“未济卦中休卜命,参同契里莫劳心。无如饮此销愁物,一饷愁消直万金。”
钱惟濬大笑,忽然起身,盯着胡不归道:“吴越的国运不久了。”
胡不归很清楚他在说什么。出了正月,钱王启程北上。到了开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赵光义可不像他哥那般雄阔有量敢把人放回去;以他的脾气,钱王不把吴越献出来,别说回来了,有没有命都两说。钱王为了保全钱氏,必定会献出吴越。到那时,吴越何去何从?
钱惟濬倒了两杯酒,推给胡不归一杯,道:“有人不放心你们胡家,所以你也要当心。你们胡家当年可是敢带兵闯宫的,现在被人杀了四个堂主,差点连老家都端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脾气了?”
胡不归一惊,钱惟濬看不惯他爹的做派,可他毕竟也姓钱,安知他不是试探?
钱惟濬道:“怎么,怕我把你交给父王?”
胡不归拿起杯子一饮而尽,黄酒绵纯,口感极佳。
钱惟濬道:“我不想当赵光义的狗,可我不得不当。我是世子,我没办法。有时候想想,这个世子,钱昱、三郎,他们想要当,给他们好了。等他们当上了,就知道是什么滋味。时不我待啊,有些事情,我没法去做,也来不及去做。但你可以。所以我要知道你的态度。”
胡不归的态度,早在桃花山当着曹别驾的面就说了,吴越是越不是吴,胡家在东府,代表的是越人的立场,自然不愿轻易归降大宋。
胡不归道:“钱王为何迟迟不对胡家下手?”
钱惟濬道:“父王胆子是小,可他不傻。拿金银财宝贿赂大宋君臣苟延残喘是一招,俯首帖耳自毁长城也是一招。可这些都只能拖拖时间,用几次就不管用了。他为何要留着胡家?兵变行废立之事,放在别的国朝,等个几年,随便寻个由头就把胡家灭门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
胡不归承认钱惟濬说的是实话。胡家行废立之事还能保全到今天,确实是个奇迹。
钱惟濬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道:“你是李唐皇嗣。我跟父王走后,吴越国无主君,有些事情,有些人,就会跳出来。而你的身份,你手上的东西,正是他们要的。我希望你能跟他们合作。”
胡不归一惊,没想到他竟会让他跟他们合作。而他们,又是谁?
钱惟濬感慨道:“八郎啊,你我相交一场,此去开封,真不知几时才能再见。”
胡不归忽又想起临别时李珑月的俏皮模样,差点嘴一秃噜也说出那句 “汝妻子,吾养之”的名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