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分钟，他们就看完了。果不其然，李庆家人的反应更为剧烈：“人都变成浮尸了，还不是淹死的？你们法医是被何家给买通了吧？！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能否认，她就是把我们李庆给推下河的。”
“那怎么解释李庆的肺部并没有大量积水？”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弛这时冷静冲他们发问。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显然镇住了前来领取报告的李家老小。
“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动过手脚？”其中一人还硬撑着强硬，但看张弛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的气势显然灭去了一半。旁边的其他亲属也没有人应和，都眼巴巴等着张弛说下去。
“你们有什么问题，派个代表，统一问。”张弛挥手在房间里指了指，率先要求道。他就是能有这种在别人地盘上还摆出一副“主人翁”姿态的气场。
众人把刚才那个男人往前推了推，想必是家族中最会说话的老娘舅了。
我倒是替张弛捏了把汗，真搞不懂一个嫌疑人模拟画像师为什么要去趟这一通浑水，明明可以改天让法医约了和他们解释。
但张弛显然是有备而来，后来他才告诉我，的确是没做功课，但是在研究画像的时候，他也有经常考虑到不同极端形态下的人脸变化。溺亡人的脸就是其中的一种，他就顺带着记住了一些干货。结果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能勉强对付了。
张弛打开电脑，背过身，调取了几张遮去眼部的不同死者照片，也没有让他们有什么时间做心理建设，请一直站在门外的秘书给接上投影仪，直接投放在大屏幕上：“请看，这两人有什么区别？”
我和陈庭都在旁边大吃一惊，再次没想到他会让人看图说话。一旁众人更是瞬间哑口无言，全都目瞪口呆。
那男人显然没想到会有这种局面，众人哑口无言。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稳定了一下情绪，睁大眼睛仔细比对左右两图，脸色发青地说：“好像是……嘴巴周围不太一样？”
张弛把其中两张图放到平齐位置，继续指着屏幕：“这两个人，最大面部特征区别就是左边的死者嘴巴周围有一圈蘑菇状的白色泡沫，而右边的那个人却没有。”
我点头附和：“这种泡沫，实际上叫做蕈样泡沫。”
“这又能说明什么？”“代表”发问。
“恰恰说明了左边的人他是在生前落水，溺毙致死的。”张弛说。
“就靠这一点，凭什么呀？”
“如果死者是在生前掉入河里，在大口呼吸的时候，冷空气就进到了他的呼吸道里，刺激呼吸道分泌出大量的黏蛋白黏液，”张弛把照片放大到特写，有几个家属都侧过头去，不忍细看，“这种黏液和溺液还有空气混合到一起，就变成了白色泡沫。”
“单单这样，也说明不了什么。”家属代表还是表示不可信。
“既然大家有疑问，那是必须向你们解释清楚，还好我电脑里还有相关的图片。”张弛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他的电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像图、现场图，没料到还有这一类解剖图和死者照片。
他很快又调出两幅图作为对比，“大家看，这有什么区别？”
电脑上居然是两只手的细节图，他们无一例外因为长时间浸泡已经呈现手指真皮层和下面皮肤组织脱离的“手套”形态。
“好像是手里拽着的东西不太一样？”家属里有胆大的人向张弛确认。
“没错，如果是生前落入水中，在自救过程里，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抓身边的东西。但是，死后落水就不一样了，他可能在水中漂流时被擦伤，但他的指甲里、手里不会有什么异物来证明他在水中剧烈挣扎过。”
“方才我们说的是死者的外观区别，现在我们要来说下最本质性的区别。”
“这是……肺吗？”家属里传出怯生生的询问。
“没错，这张图我们可以明显看到肺部体积变大，而且有肋部的压痕，这是因为如果人是有生命体征时进入水里，溺液跑到肺里，肺就没有办法正常地通气和换气，二氧化碳在其中滞留，就形成了肺气肿。而我们，”张弛指着右图中的特写，“在死者李庆的解剖结果总并没有发现这样的特征。”
如同我预料的，一向追求高效和低调的张弛之所以这么“逞能”，主要是在为后续的调查工作树立权威人设。如果不是因为被问询人都对警察的公信力产生怀疑会影响到后续调查，他多一句话都不会来炫耀自己的知识储备。
为了加强可信度，我在旁边配合他补充道：“另外对于溺水致死的人来说，警方会对他们的体内微生物进行检测。因为如果是生前溺水的人，溺液会大量进入肺内，其中的硅藻会通过肺泡壁进入毛细血管，随后进入全身，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只有呼吸作用才是浮游生物经过肺脏进入血液的唯一途径。而我们在李庆血液内没有检测到浮游生物。”
“这么说，他是在掉进河里时就已经死了？”“代表”激动地发问，“这女人看不出够心狠手辣的……”
“她一个人肯定干不了，帮凶是谁？”家属里又有人大声问。
我看着人群又激动起来，坐不住了：“需要说明的是，李庆生前也没有受到过任何他人外加的伤害。调查还在进行中。”
“怎么可能，难道他就无缘无故自己走到河边死了，然后掉了进去？”
“我明明看他身上有很多伤，说不定是被他们活活打死的呢？”家属里一个老太颤颤巍巍地说。
“你说的他们是谁，有什么证据吗？”陈庭直直看着那老太发问。对方只是颓废地低下了头，老泪纵横但不再言语。
“不可否认的是，李庆身上的确有大量的擦伤、挫伤甚至撞击伤。”张弛话音刚落，人群立即炸开了锅。
“但是……”听张弛开口，众人立马安静下来，“我们需要辨认的是，只是在水流中被船只、礁石撞击、擦伤的，还是在生前被殴打造成的伤害。”
因为平时和法医同时出现场机会比张弛多得多，看着众人不解的表情，我看张弛稍有那么一秒的犹豫，刻不容缓上前补充道：“李庆的尸检报告显示，他的确有两处肋骨骨折，但是请注意，即使肋骨呈现出锐气损伤的形态，也不一定来源于人为的外力攻击。原因其实说出来，也比较简单，这种最容易和外力攻击伤形成混淆的伤口，也可能来源于经过传播的螺旋桨切割。”
“而据我们走访调查，湖面上的确在事发时段有巡逻船舶，当时因为天太黑，这片湖周围平时不会有游客经过，他们以为是机械故障，也在报告记录上有显示。”
“那么，他们不等于是活活害死了李庆吗？”家人中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质疑。
“请耐心听我们说下去。”张弛示意我继续说，“但是，需要区分的是，这种落水后形成的损伤，哪怕外观形态相同，内在的也完全不同。”
“代表”手里拿着详细的尸检报告，抖着其中的一页X光扫描缩略图，满脸的莫名：“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这个上面看得出？”
“当然。漂流时的碰撞造成的肋骨骨折，即使看上去和外力击打形成的损伤没什么两样，但是实际上只会在体表形成擦伤，但是……”我顿了顿，让大家注意我要描述的重点，“生前的伤口，一定会同时伴有肋间肌出血和皮下出血，在肌肉层会形成浸润形态，这种状况，是没有办法时候进行伪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