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小时颠簸的车程,吉普车进入了莱县,随后在一堵高墙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下车后,方秀兰看到了那大门上几个刺眼的白漆大字:青阳市监狱。
方秀兰说不清楚当时她是怎样一种心情:失望?绝望?惶恐?……也许都有,但是持续几天的审讯已经让她麻木了,也许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叫作无奈的情绪。
他们被带进监狱的一间大屋子里,在那里,一个身穿军装的干部宣读了对他们的审判结果。方秀兰一直是恍惚的,她只听到了几个关键的词:顽固不化、潜藏特务、人民公敌……但是当她听到“开除党籍”的时候,她被惊醒了:什么?开除党籍?难道,自己就这样被一直敬爱的、崇敬的党组织抛弃了吗?
在那个瞬间,方秀兰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一个“孤儿”,她想申辩,她甚至第一次想到了哀求:有期徒刑十年?一百年我也不怕!不要开除我的党籍,可以吗?
这个判决对于冯冠生来说,早就在预料之中。想来是多么可笑,就在几天前,他还是党员、他还是共和国的功臣、他还是光荣的人民公仆!可现在呢?他和妻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潜藏的特务、人民的公敌!一切都是“强加”,一切又都是那样必须接受!
在很久以前,冯冠生曾经想象过自己会有被投进监狱的一天,但是,他觉得那应该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大牢,而如今,他竟然进了人民的监狱。
就在被狱警分开的那一刻,冯冠生回头望了妻子一眼,妻子也正惶恐地看着他。冯冠生鼓起了自己所有的勇气,他向妻子绽放出一个微笑,并用力地向妻子晃了晃握紧的拳头:加油!
为什么加油?为什么要加油?为什么而加油?连冯冠生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想……他只是想让他的爱人……加油!对,加油!
看着丈夫被人带走,方秀兰心如刀割!十年,是要十年以后才能再见到那个人吗?只要一天见不到她的冠生,她都觉得自己的心会焦掉,这一别,竟然要十年……
一个女狱警拽了方秀兰一把,她一脸茫然地看过去,是要带自己离开了吗?
失魂落魄的方秀兰木讷地跟在女狱警身后,也不知走了多久,她们来到了一个房间……
当方秀兰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头齐耳的短发、一身素色的囚衣。怀里抱着的,是政府刚发给她的被褥。从这一刻起,她从一个人民的功臣,正式沦落成了人民的阶下囚。
沿着走廊过了几道把守森严的铁门,行尸走肉般的方秀兰被带进了另一个大房间。这里只有一张“床”,很大的一张床,**整齐地叠放着十几套被褥。方秀兰明白了,这是一间囚室,也是她今后的“家”了。自己真的要在这里住十年吗?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问题,但是好歹总算有个期限,不就是十年吗?冠生说了,加油!
方秀兰在那里傻傻地坐了很久,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狱警打开了房门,方秀兰赶忙收拾起自己散碎的心绪,慌张地站了起来。
一群身着囚服的女人排着队进入了房间。女狱警指着方秀兰,对领头的一个女囚命令道:“这是新来的,给她安排一个床位!”说完,她斜瞅了一下众人,下达了命令:“解散吧!”
女狱警刚离开房间,女囚们便松懈了下来,囚室里也热闹了起来。当然,“新人”方秀兰成了众人目光和调侃的焦点:“新来的?怎么进来的?”“吆,小妮子挺水灵啊,哪个堂子的?”……
为首的那个女人也算是颇有几分姿色,她一挥手,其他的女囚顿时安静了下来,女人发问了:“问你话呢,怎么进来的?”语气很威严。
方秀兰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子,低声回答道:“我……我是被冤枉的。”
“哈哈……”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方秀兰红着脸辩解道:“真的,我真是被冤枉的!”
那个女人很不屑地嚷道:“是是是,只要不是当场从男人的被窝里被拖出来,都他妈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人群又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当当当!”有人用棍子敲打着房门,一个严厉的声音传了进来:“禁止喧哗!有力气没用完是吧?再有人叫唤,全部出去加班!”
囚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那个女人又问道:“说吧,哪个堂子的?”
方秀兰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我不是堂子的。”她不知道“堂子”是什么,可她从那个女人问话的口吻里听得出来,“堂子”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另外一个女囚上下将方秀兰一打量,鄙夷道:“瞧这模样挺水灵,可惜了,竟然是个‘打野食的暗门子’!”
这些人说的话都很奇怪,方秀兰一句也听不懂,她只能委屈地低下了头。
为首的那个女囚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她一指一个岁数相对小一些的女囚,吩咐道:“兰子,我把她交给你了,就让她睡你旁边吧,别忘了教教她规矩!”
那女囚很规矩地点了点头,并偷偷朝方秀兰善意的一笑,招了招手。方秀兰腼腆地回应了一个笑容,便抱着自己的被褥走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名字里都有一个“兰”字,方秀兰对这个“兰子”感觉格外亲近,渐渐地她发现,其实兰子是个长相很甜美的女孩儿,方秀兰不明白,像兰子这样的女孩儿为什么也会被关进监狱,难道她也是被冤枉的吗?当然,她没敢问。
兰子帮方秀兰收拾好了被褥,有狱警打开了牢门:晚饭的时间到了。趁着短暂的闲暇,兰子告诉了方秀兰这里的第一个“规矩”:那个为首的女囚是“牢头”,大伙儿都叫她“蓝凤大姐”,吃饭的时候要等“大姐”先吃完,然后是大姐的几个“亲随”用餐,最后才能轮到剩下的这些女囚。
碗是那种木碗,饭是那种大米小米掺杂的米饭,菜是一盆白菜豆腐汤和一桶咸菜,轮到方秀兰用饭的时候,菜汤已经见了底。方秀兰没有什么胃口,吃着咸菜扒了两口米饭,就算一顿晚饭了。她一直惦记着冠生:冠生在干吗?他吃的饭和自己是一样的吗?他……能吃饱吗?
夜里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兰子给她说起了这里的事情。在兰子的“授课”中,方秀兰懂得了:堂子,原来指的是妓馆;暗门子,是指没有妓馆收留的私娼,和“打野食的”一样,俗称“野鸡”……
没错,这里除了方秀兰,其他的女囚都是被送来劳动改造的“失足女青年”:妓女。那个“蓝凤大姐”是青阳最有名的妓馆“香秀坊”的头牌花魁;她身边的那几个也都算是青阳城的“名妓”了;这里面兰子的岁数最小,才十八岁,却也已经“从业”五年了。
在这个囚室里,兰子也许是唯一一个以“妓女”为耻的女孩儿,她不停地对方秀兰解释:自己是被迫的,因为家里太穷,她在自己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爹卖进了妓馆,她自己也没有办法……
方秀兰发现,兰子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儿。
从第二天开始,方秀兰就开始上工了。她们工作的“车间”是一个距离囚室不远的房间,她们的工作是糊火柴盒。每个女工都要计算完工数量,一个人没有完成,其他人就要分摊她的工作量。
尽管方秀兰心灵手巧,可那毕竟是她第一天干这种活儿,难免出错,所以那天大家比以往“下班”晚了一些。为此,方秀兰遭了不少白眼,她暗下决心:自己不能拖大家的后腿,以后一定要……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