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散工后回到了囚室,有几个“室友”神秘兮兮地围在“蓝凤大姐”的身边,窃窃私语地也不知在议论着什么,但是方秀兰感觉有些不妙,因为那些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自己指手画脚。
果然在“密谈”结束后,“蓝凤大姐”恶狠狠地盯着方秀兰,阴阳怪气地说道:“吆,真没想到啊,咱们这破庙里还潜伏着一个国民党的女特务呢!”
蓝凤的话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大伙儿纷纷好奇地询问:“哪儿呢?在哪儿呢?”“谁啊?谁是女特务?”……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蓝凤逼视的眼神看向了方秀兰。蓝凤紧盯着方秀兰,厉声问道:“说!你这个狗特务,在外面你到底害了多少人?”
方秀兰起身辩解道:“我说了,我是被冤枉的,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我不是什么狗特务!”
没有人会相信方秀兰,在这里也是一样!蓝凤冷笑着质问道:“我就不信了,平白无故政府会冤枉好人?那你说,不是女特务你是什么?”
旁边的几个人也帮腔道:“对!说,你到底是不是女特务?”
方秀兰委屈极了,她脱口而出了一句让她自己都羞愧脸红的话:“我……我是党员!”
“哈哈……”一阵肆虐的大笑之后,蓝凤轻蔑地瞄着方秀兰,嘲讽道:“党员?你是伺候国民党反动派的党员吧?说吧,你伺候的是军长啊?还是师长啊?”说完,她周围再度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方秀兰被气得浑身战栗,蓝凤却不依不饶地说道:“哈哈,你们瞧,这个狗特务还生气了!哎,你生什么气啊?我问的是你伺候的是军长还是师长,我又没说你伺候了一个军,还是一个师!”
“哈哈……”牢房里响起了一片更肆虐的大笑。
方秀兰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的奇耻大辱,她涨红着脸走到了蓝凤的面前,甩开膀子……“啪”,蓝凤的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毫无防备的蓝凤被这记耳光彻底打蒙了,因为她没想到,在这间囚室里竟然有人敢冒犯她?
囚室在沉寂了两秒钟之后,炸锅了!十几个人蜂拥而上,围着方秀兰开始了厮打。兰子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呼喊着:“别打啦!别打啦!……”
头发被扯掉了几大把、鼻子出血了、嘴角被扯破了、脸上和脖子上也添了几道火辣辣的血口子……可方秀兰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力气,直到狱警冲进了囚室,她依旧没有停止自己的挣扎和战斗。
“怎么回事儿?要造反吗?”狱警虎视眈眈地盯着女囚们,厉声问道。
蓝凤站了出来,她气鼓鼓地指向了方秀兰:“报告政府,是那个新来的先动的手!”
其他的女囚纷纷响应:“对,就是她!”
狱警来到了方秀兰的面前,她猛地挥起了手中的警棍……“啪啪啪”,方秀兰的肩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今晚你们谁也没有晚饭!”狱警在教训完方秀兰之后,丢下了这样一句话,便拂袖而去。
方秀兰委屈极了,她恶狠狠地盯着狱警离去的背影。她不恨这些“狱友”,她们打自己是因为误解,可狱警凭什么打自己?她是警察呀,她代表的可是人民啊!
那天夜里,方秀兰久久无法入睡,身上被踢、踹、抓、扯的地方一直在隐隐作痛。好容易睡着了,她却又被冻了起来,摸摸湿漉漉的被子,她知道,被子上被人泼了水。方秀兰在被面上抹了一把,又下意识地闻了闻手掌,是一股腥臊的味道,囚室的暗影里传来了一阵“吃吃”地偷笑。
方秀兰将被子搭到一旁,她披上了囚服,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寒冷和委屈让她想哭,她想冠生了,很想很想。如果冠生在身边该有多好啊,他会怜爱地搂着自己,他的怀里好暖啊……想到这里,方秀兰身上竟真的生出了一些暖意,她惊愕地朝旁边一看……原来是兰子,兰子偷偷将方秀兰的腿拖进了自己的被窝……
第二天早上,窗外飘起了小雨,方秀兰知道:坏了!也许是因为昨晚受了凉,也许是因为这该死的潮湿天气,从早上醒来后她的大腿就一直是麻的,从骨头里不断渗出的那种难耐的酸痛,顺着大腿向她的小腹蔓延。
到了上工的时间了,方秀兰努力挣扎了几下,可是根本无济于事。在那些白眼之下,方秀兰无可奈何地倒在自己的铺位上。兰子喊来了狱警,狱警上前摸了摸……果然,方秀兰的两条腿像冰一样冷。
在确定方秀兰无法移动之后,狱警开恩,准许她留在了囚室。
女囚们上工去了,寂静的囚室里,方秀兰更加思念她的冠生。若是平时她犯了病,冠生会整夜守在她的身边,他会用老姜给她熬很烫、很辣的红糖水驱寒,他会不停地给她按摩酸痛的腿。他的手是那么有力,他能给她整夜地按摩;他的手又是那么柔软,她能感觉到那一下一下的揉摸就像是揉在她的心口,让她整个人都融化掉……可如今,她得到的只是两粒止疼片。
中午的时候,狱警给方秀兰送来了“病号饭”:一碗有荷包蛋的面条。看着那碗面,方秀兰哭了,这是她到这里后第一次流泪,她想……她想把那个荷包蛋留给冠生……
那天傍晚室友们散工回来,向方秀兰投来的眼神就更加冰冷了。晚饭的时候,蓝凤意有所指地发号施令:“不干活的,没有饭吃!”可是,当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兰子偷偷盛了一碗饭,她怯怯地看了看囚室里的人,然后将饭碗端到了方秀兰的面前。
方秀兰苦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兰子,我不饿!”方秀兰不想做个“不劳而获”的人,当然,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既然蓝凤已经说了那样的话,她害怕自己吃了那碗饭,囚室里的人会因此而为难兰子。
从那之后的方秀兰是沉默的,除了兰子,没有人理会她,不过好在也没有人再欺负她。同样,除了兰子,方秀兰也不想理会其他人。日子就这样平静而乏味地过着,直到有一天……
那天散工之后,有狱警敲响了牢门:“姜小兰,有信!”整个囚室都振奋了起来,兰子雀跃着跳到了囚室的门口,接过了狱警从窗户里递进来的信封。
“兰子,他又给你写信了?”狱友中有人问道。
“嗯!”兰子兴奋地点着头,满脸都是属于幸福的喜悦。
兰子摩挲着那封信回到了自己的铺位,坐下后她闭着眼睛将信封闻了闻,然后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满脸的笑意。
方秀兰真羡慕兰子,可是她知道,没有人会给自己写信的。
过了一会儿,方秀兰耐不住好奇,她小声问兰子:“是谁给你写的信啊?”
兰子没有回答,只是羞红着脸甜甜地笑着。
方秀兰追问道:“你怎么不快看看啊,或许……或许有好消息呢?”
兰子又笑了笑,难为情地应道:“俺,俺不认得字!”
哦,原来是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方秀兰试探着问道:“那我……我能帮你看看吗?”
“啊?”兰子一愣,她惊愕地看了过来,问道:“你……你是说,你认得字?”
方秀兰笑着点了点头,天啊!方秀兰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一个堂堂省城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可到了这里,竟然只被承认“认字”的学历。
新来的“女特务”认识字?这在囚室里绝对算是一件爆炸性新闻!
当方秀兰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兰子的那封信,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围拢了过来。当然,除了蓝凤,蓝凤虽然没有靠近,但是方秀兰发现,她一直竖着耳朵在聆听。也正因为如此,方秀兰在读信的时候尽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蓝凤好像也察觉到了,她朝方秀兰很感激地点了点头。
给兰子来信的人,是兰子的“相好”,在兰子进监狱劳动改造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刚从一所夜校毕业。在给兰子的信里,那人说他现在已经是青阳机械厂的一名工人了,他会好好工作,等兰子“回来”……
听着信,所有的女囚抹起了眼泪。信读完了,所有人都已经泣不成声:“兰子,你真幸福!”“兰子,等出去就嫁给他吧,这是个好人!”……兰子抽泣着点着头,看向大伙儿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片刻之后,兰子怯怯地问道:“秀兰姐,看信很累吧?”这是兰子第一次称呼方秀兰“姐姐”。
这真是一个可笑的问题,也许在兰子的眼里,辨认那么多字一定是件很费脑子的事情。方秀兰笑着摇了摇头。
兰子也笑了,她羞怯地问道:“那你……你能再帮俺念几封信吗?”
“当然可以,我很愿意!”方秀兰笑着回答道。
兰子从枕头下又拿出了几封信,都是那个小伙子寄来的,同样,也都没有拆封。这时候,又有几个狱友也纷纷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信件……
说来也奇怪,那些本该属于隐私的书信,在囚室里却成了可以公开的“宣传资料”,而信件的持有人似乎也很愿意与大家分享。那天方秀兰给大伙儿读信一直读到八点钟,若不是监狱里强制熄灯,她们也许会让她一直读下去。
通过这些信件,方秀兰发现:每一个女囚的背后都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心酸故事,当然,她们每个人也都有一个,或者两个“相好”。
而出乎方秀兰意料的是,这些人的“相好”竟然还都是一些没有钱的人,而且文化程度相对较低,更甚至于,那其中大部分的来信,还是找人代写的。
那些信里有很多错别字,并且有些字经过数次涂改,已经无法辨认,方秀兰不得不联系上下文,再发挥自己的想象,才能将全文顺畅地朗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