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方秀兰成了囚室里的“宝”。每天散工之后,总有狱友找她读信,其他狱友也都会凑到她身边聚精会神地倾听,只要不熄灯,方秀兰就是在读信,有时候读了一遍,大伙儿还嫌不过瘾,会要求她再读一遍,方秀兰总是有求必应。
每当信里有了好的消息,大伙儿就一起哭,每当信里有了不好的消息,大伙儿也一起哭……
这一天傍晚,又散工回到囚室,方秀兰被大姐蓝凤叫到了一个角落里。
在靠近蓝凤的时候,方秀兰是忐忑的:自从上次的“战斗”结束以后,她与蓝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她不知道蓝凤这次是不是又要为难她,兰子也紧张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出乎方秀兰的意料,蓝凤用一个眼神支开了她的几个“亲随”。待到众人散开,蓝凤竟朝方秀兰羞涩地笑了笑,这让方秀兰放心了许多,她马上回了蓝凤一个微笑,并试探着问道:“蓝凤姐,您……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蓝凤低着头,很腼腆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我想……我想让你帮我读几封信,可以吗?”
方秀兰欣喜地应允:“当然可以啦!”
蓝凤偷偷看了一眼囚室里其他的人,很为难地商量:“可我……我不想让她们听到。”
就在囚室的那个角落,方秀兰小声给蓝凤读着那些“家书”,蓝凤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流着眼泪。
通过蓝凤的“家书”,方秀兰了解到:来信的人是蓝凤的“相好”,这个人曾经是一个国民党的军官,与蓝凤也算是一见倾心。后来那个人在一次与解放军的交战中率部“投诚”,加入了共产党的军队。如今,他已经是青阳市的一名干部了,他在信中劝蓝凤相信政府、好好改造,他会等蓝凤出狱,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蓝凤听得泪流满面,她低声自语:“我以为他不会要我了,我以为他不会要我了……”抬头,她用一双泪眼看着方秀兰,质疑道:“你没有骗我吧?他真是那么说的?”
方秀兰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是真的,他还说最近他一直很忙,但是他一直都在想你。”
蓝凤一头扎进了方秀兰的怀里,早已是泣不成声:“谢谢你,谢谢你大兰子!”
几封“家书”,冰释前嫌。其实方秀兰早就知道,蓝凤并不是一个恶毒的人,在她冰冷的外表下有着一副很软、很热的心肠,上次她默许小兰子给自己送饭的时候,方秀兰就已经觉察到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方秀兰在囚室里有了一个新名字:大兰子。为了区别开来,姜小兰由原来的“兰子”成了“小兰子”。
蓝凤从小兰子那里了解到了方秀兰的病情,知道方秀兰的腿不能受凉、遇到潮湿的天气就会犯病,于是她主动把自己的铺位让给了方秀兰,因为她的铺位是囚室里享受日照时间最长的位置。
囚室里的狱友们也行动了起来:她们将各自铺位下铺垫的稻草里取出一些,垫到了方秀兰的铺位下,让她的铺位更加松软、保暖,姐妹们的举动让方秀兰受宠若惊、感动不已……
那一天,方秀兰看到小兰子又取出了那些信件,捧在手里珍爱地摩挲。方秀兰突然有了一种想法,她试探着问道:“小兰子,我教给你认字吧,好吗?”
小兰子一怔,随即满面惊喜:“真的?大兰姐,你真的愿意教给俺认字?”
方秀兰微笑着点了点头,并给了小兰子一个鼓励的眼神。
小兰子忍着眼泪,问道:“大兰姐,俺……俺能行吗?”
方秀兰笑着应道:“咱们小兰子那么聪明,只要你愿意学,肯定行!”
小兰子真的很聪明,那天她只学了几遍,就可以在地面上“划”出自己的名字了,虽然那些痕迹笨拙而潦草,但已经有了“姜小兰”的轮廓。听着方秀兰的夸赞,小兰子兴奋地抹起了眼泪……
那天傍晚散工的时候,方秀兰刻意走在了队伍的最后,等前面的女犯都进入了囚室,她对看守的狱警商量:“报告政府,可以……可以给我一些纸和一支铅笔吗?”
狱警用警觉地目光将方秀兰打量了一番,冷冷地问道:“你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方秀兰如实回答:“我想……我想教小兰子认字。”
狱警狐疑地盯着方秀兰看了一会儿,留下了一句话:“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语气缓和了许多。
那天送晚饭的时候,狱警偷偷递给方秀兰一摞粗糙的白纸和一支半长的铅笔,方秀兰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激。
几天后的那个晚上,当方秀兰拿出纸笔准备给小兰子“上课”的时候,一群狱友都凑了过来,她们看着方秀兰害羞地笑着,手里竟然都有了纸和笔。当然,这里面也包括大姐蓝凤。
那晚“上课”的时候,方秀兰从牢门的小窗口看到了那个狱警的脸,她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政府!”抬头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微笑的脸,那是方秀兰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看到狱警的笑容。
也许是她们的学习热情感动了狱警,有一天,当她们散工回到囚室的时候,她们惊喜地发现:囚室的墙上多了一张小黑板,黑板下,还有三根洁白的粉笔。那一刻,竟有几个狱友感动地哭了出来……
方秀兰就这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囚犯教师”,每天晚上她都会教狱友们认字。
学习的时光是快乐的,因为没有教材,方秀兰就让“学生们”主动提问,想学什么字就提出来。当然,这是一群“不规矩”的学生,她们经常借着提问的机会起哄,有一天,一个学生就问:“大兰老师,吊字怎么写啊?”
学生们哈哈大笑,有人笑着骂那个人没有改造好,那个学生很不服气地嚷道:“怎么?不让用,还不许认识认识啊?”
当场就有几个女犯上前嬉笑着“收拾”了那人一顿,逗得方秀兰也不禁笑了起来,和这帮人相处的时间久了,对于这样的玩笑,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那时候方秀兰就想:既然可以收到信件,那可不可以给“外面”回信呢?后来,她真的去询问了狱警,狱警给她的答复是:“当然可以,不过要经过政府的审阅。”
当方秀兰将这个消息告诉狱友们的时候,囚室里沸腾了。
大伙儿纷纷要求让方秀兰“代笔”,给家里人回信。方秀兰一一满足了大伙儿的要求,她还鼓励道:“现在我帮你们写,可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用不了不久,你们就可以自己给家人写信了!”
谁不想让亲人看到自己写的信啊?从那以后,大伙儿的学习热情就更高了。
每天下午三点钟,女犯人有五十分钟放风的时间,那是她们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坐在院子里,她们享受着阳光,还可以与其他囚室的女犯交流信息。
院子的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可是有一侧的围墙上却有一扇铁栅栏门。有一天,方秀兰问蓝凤:“蓝凤姐,门那边的大院儿是什么地方啊?”
蓝凤瞅了瞅那门,懒洋洋地回答道:“哦,那边儿的院子里,关得都是男人。”
男人?方秀兰怔了一下,随即她冲到了那道门前,慌张地朝那边瞭望着。蓝凤看到后哈哈大笑:“哈哈……大伙儿快来看哪,咱们的大兰子也想男人了!”
是,方秀兰是想男人了,可她只想着自己的男人!可对面的院子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一个人影儿,方秀兰很失望,她羞红着脸回过头,嗫嚅着询问:“蓝凤姐,怎么……怎么没有人啊?”
蓝凤叹了口气,应道:“别傻了妹子,男犯人的放风时间是中午吃饭前,跟咱们的放风时间是错开的。在咱们这儿,是见不到男人的,能闻着男人味儿就不错了。”
尽管如此,但总有例外的时候。一天下午,一个女囚在栅栏门那里大呼小叫:“快来啊!快来看男人!”
一群女囚都围了过去,果然,隔壁大院的另一侧还有一道栅栏门,她们通过那个门可以看到,一排排剃着光头的男囚犯正排着整齐的队伍从那里经过。方秀兰贪婪地盯着那些男人的脸,她多希望能看到她的冠生啊,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可是她未能如愿……
那天夜里,方秀兰失眠了,她的眼前总是不断出现冯冠生的笑脸,他还是那么帅气、还是那么坚毅,他微笑着看着自己,挥舞着他有力的拳头:“秀兰,加油!”方秀兰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听蓝凤她们说,男犯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外出在各处挖防空洞、修筑防空工事,方秀兰不禁为冯冠生担心:他从来也没有做过体力劳动,他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那一年就那么过去了,春节后的一天夜里,方秀兰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却被身边的小兰子摇醒了,小兰子很紧张地告诉她:“大兰姐,我今天……我今天好像是看到你的名字了。”
小兰子平时学习最认真,她现在可是“班级”里认字最多的人,方秀兰笑着问她:“哦?在哪儿看到的?”
小兰子想了想,说道:“就在咱们院子里那道铁门旁边的墙上。”
方秀兰愣了一下,她猛地坐了起来!方秀兰一把抓住了小兰子的手,慌张地问道:“小兰,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就是今天下午,放风的时候!”小兰子思忖了一下,回答道:“当时我就那么扫了一眼,也没有在意,刚才我想起来了,肯定是你的名字!”
那天夜里,方秀兰又失眠了。
第二天下午放风的时候,小兰子拉着方秀兰跑到了那道栅栏门前,她指着男囚院子一侧门边的墙壁,招呼道:“大兰姐,你快看你快看,是你的名字吧?”
方秀兰泪如泉涌:是,那当然是她的名字!那是几个用石头刻在墙壁上的字。方秀兰从栅栏门的缝隙里努力伸长了手臂,她摸到了:秀兰,我想你……
是冠生,是她的冠生啊!那几个字的下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竖线,方秀兰知道,那是冠生在计算着日子啊!方秀兰痛哭流涕地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在墙上刻下了:冠生,我爱你,我想你!
又过了一天的下午,方秀兰在那面墙上看到了一行新的字迹:亲爱的人,我看到了。
从那时候起,那面墙壁成了他们的“信息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