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个老人是谁啊?既然背着枪,又带着猎狗,那么他……没错,他确实是个猎人。
老人家是大柳村的人,他还有个很不错的名字:柳家轩。别看他跟村长柳文财年纪相仿,但他可是大柳村还活着的、辈分最高的人,柳文财要管他叫“三爹”。不过,柳家轩这个名字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了,因为他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炮爷!
柳家轩年轻的时候,国内军阀混战,他不幸被人捉去当了兵,可是就在他被捉走的第二个年头,他当了“逃兵”,又跑回了村子里。那年月,逃兵被捉住可是要被砍头的,于是乎,柳家轩为防万一,干脆搬到了山上居住。(就是乔占峰初见方秀兰老人时的那栋房子)
柳家轩在军阀的队伍里练就了一手好枪法,逃回村子之后,他将那支从军阀队伍里偷回来的步枪改装成了猎枪。农村人管那种猎枪叫“土炮”,柳家轩因为那支枪,就成了今天的“炮爷”。
山里的猎物多,柳家轩又有一手好枪法,所以吃喝不愁。但是由于长久一个人住在山上,还有当年那段羞于启齿的“逃兵”经历,柳家轩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也很少和村里人走动来往。但是旧农村十分讲究辈分,高一辈就是“爹”!所以村里人对柳家轩相当敬重,尤其是村长柳文财,见了柳家轩总是毕恭毕敬。
由于孤僻的性格,柳家轩终生未娶,当然,更不可能有什么子嗣。逐渐年老,他想有个伴儿了,他也想在上山打猎的时候有个帮手,所以就有了现在陪伴他的爱犬:连长。
连长,是一条机敏聪慧、骁勇善战的猎犬,它可是几年前柳家轩用三张土狐皮换来的,在狗崽子里,那可绝对是个大价钱了!柳家轩之所以给猎犬起名叫“连长”,是因为早年间他的那次“逃兵”经历……
当年柳家轩在军阀部队的时候受了他们连长的冤枉,被连长定了个“鞭笞”的刑罚。就为那事儿,柳家轩逃离了军队,并由此对那个连长怀恨在心,所以才给狗起了个名字叫“连长”。但是随着与“连长”的感情日益深厚,“连长”也越来越讨他的欢心,柳家轩觉得,继续叫它“连长”似乎有些抬举了原来的那个连长,但是已经叫顺了口,也就只好那样了。
那天上午,炮爷带着连长进了山。前几天大雪封山,炮爷在山上布设了几个“兔子扣”,屈指算来,炮爷觉得应该有所收获,想上山去收一下。果然,走了几个地方,战果斐然,他们已经收获了三只兔子。就在炮爷准备前往下一个“兔子扣”的时候,突然,一个红色的影子在雪地上晃了他的眼睛:是火狐!
炮爷的眼前一亮:好家伙,那可是最上等的皮货啊!他精神抖擞地抄起猎枪,并给了连长一个眼神。警觉的连长意领神会,它正准备迂回包抄那只火狐……就在这时候,炮爷的脚下突然一滑,他摔进了深沟,然后就人事不省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炮爷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酸痛的身体,醒了过来。炕边的连长亢奋地摇头摆尾、上蹿下跳。炮爷扭头朝连长挤出一个笑脸,他这才注意到,炕下还站着两个人。
那小伙子,炮爷是认识的。冯冠生每次去村公所领口粮的时候,都要路过炮爷的房前,炮爷为此还打听过村长柳文财,柳文财告诉他:那是村里刚来的人,两个来“改造”的特务。
此时的炮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打了一辈子的猎,竟然会失足掉进沟里,而就他命的人竟是两个“特务”!不过炮爷并没有瞧不起那两个人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好笑:一个逃兵,竟然被两个特务救了。
炮爷在炕上叹着气,方秀兰将一碗兔子肉小心翼翼地端上了炕沿儿。炮爷也不客气,直接动手就吃了起来。看着大快朵颐的炮爷,方秀兰有些不满意了:这人可真是的,人家救了他,他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那么多的兔子肉,他好歹……哪怕是寒暄着礼让一下也好啊。
炮爷啃了一块兔子肉,顺手将那块还带着肉的骨头抛给了连长,连长矫健地跃起,一口衔住,趴在地上嘁里喀喳地啃了起来,把站在一旁的方秀兰馋得直咽口水。
方秀兰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这人可真浪费!就算你兔子多,可也不能这么糟蹋东西啊!可她转念一想:唉,没办法,谁让是人家自己的东西呢。
冯冠生朝方秀兰使了个眼色,方秀兰将那个珍贵的“馒头”端了上来。炮爷接过那个馒头,拿在手里瞅了半天,他愣愣地问出了他和“特务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这是啥?”
方秀兰窘迫地回答道:“是馒……馒头。”
炮爷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他马上收起了笑脸,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笑过了。炮爷在那馒头上咬了一口,他在嘴里细细的一品味,顺手将“馒头”扔给了连长。
“你……”方秀兰刚想上前去抢,可那“馒头”已经被连长叼进了嘴里,方秀兰又是恼火又是心疼。
炮爷此时也觉察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他默不作声地撕下了一条兔子腿,伸手递到了方秀兰的面前。
方秀兰本来怒火中烧,她正欲发作,不料,人家却突然递过来了一只兔子腿,她又陡然不好意思了起来:“不……不,我不要!”说完,她使劲吞咽了一下口水。
“嗯!”炮爷将手里的兔子腿又朝前伸了伸。
方秀兰斜着眼瞅了瞅冯冠生,她摇着头嗫嚅道:“我……我不要,我……我不饿!”嘴硬是吧?“咕噜”,肚子这时候却不争气地叫唤了一声。
炮爷也不言语,他收回了那条兔子腿,猛地扬起了手臂,做了个要抛给连长的姿势……
方秀兰急了:“别别别!”她上前就抢下了那条兔子腿。
炮爷笑了,方秀兰笑了,冯冠生也笑了。
炮爷将另一条兔子大腿给了冯冠生,三个人之间的陌生,就在一片吞咽声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整只兔子,被三个人和一条狗吃得干干净净,方秀兰觉得这顿饭简直太奢华、太腐败了。
炮爷喝了一口方秀兰给端上来的热水,淡淡地问道:“家里还有啥人?”
一提这个,方秀兰红了眼圈,她忍着眼泪默默地摇了摇头。炮爷又看向了冯冠生,冯冠生也摇了摇头。
炮爷怔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神中多了些许的慈爱。炮爷转头看了看这个“家”,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三个人就睡在一个大炕上,冯冠生和方秀兰将很暖和的炕头让给了炮爷,炮爷倒也没客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
第二天一早,冯冠生和方秀兰起来后发现,炮爷和连长已经不见了,本来挂在门外的两只兔子也不见了踪影。不过,灶间里却飘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引人遐想的味道……方秀兰顺着香味儿揭开了锅,哇!两只兔子在锅里正沸腾着呢,一定是那个老人临走的时候炖上的。
就在方秀兰和冯冠生跃跃欲试着,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炮爷带着连长又回来了,他的手里还多了一个很大的酒葫芦,还有一块黑黑的腊肉……
酒宴就设在炕边的桌子上,炮爷也不言语,他找来三个碗,逐一满上了酒。炮爷将自己的酒碗朝冯冠生一伸:“嗯!”
冯冠生匆忙端起了酒碗。
“嗯!”炮爷又将酒碗伸向了方秀兰,方秀兰赶忙应道:“我……我不会,我……我不喝酒!”
“嗯!”炮爷不为所动,依旧面无表情地举着酒碗。方秀兰妥协了,在得到了冯冠生许可的眼神儿之后,她也害羞地端起了碗,可是刚尝了一口,她就被辣得咳嗽了起来,炮爷又笑了。
吃着兔子肉,炮爷将一碗酒喝了进去,冯冠生赶忙给老人满上了酒。
炮爷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他开口问道:“咋来的?”
咋来的?能说得清楚吗?多年来所遭受的委屈和不白之冤,尽数涌上心头,方秀兰的鼻子一酸,她扭头看了看冯冠生,抹起了眼泪。
冯冠生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鼻子也酸了起来。
炮爷,本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见此情景,他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叹着气,默默地喝起了酒。
没有人再说话,冯冠生陪着老人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待到喝空了酒葫芦,已经是下午的光景。炮爷起身打了个酒嗝,他背上了枪,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声:“走!”
冯冠生和方秀兰以为炮爷这是要告辞,俩人赶忙起身到了门旁。没想到,炮爷扭头看了看他俩,吩咐道:“收拾东西,走!”
俩人慌了,冯冠生愣愣地问道:“大叔,去……去哪儿?”
炮爷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练:“回家!”
“回家?”冯冠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不就是自己的家吗?可是陡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冯冠生微微一怔,他慌忙解释道:“不不不,大叔,组织上不让我们离开这儿,我们还在接受‘再教育’,我们要在这里看树林,我……”
“走!”炮爷只用了一个字,就打断了冯冠生啰嗦的解释。
冯冠生手足无措地杵在那儿,一扭头,他看到了同样手足无措的方秀兰。
不走是吧?炮爷也不说话,他默默地走出了房门,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一块大石头。
炮爷冷漠地看了看冯冠生和方秀兰,他一抬手……“嘭”的一声,好端端的一口锅被砸了个大窟窿。更让方秀兰心疼的是:那锅里还有半锅兔子肉呢!此时那些美味正顺着那个大窟窿,全淌到了灶膛里。
吃饭的锅都让人给砸了,怎么办?无疑,炮爷是威严的,那种威严是不容冒犯的,也是不容拒绝的。
事已至此,冯冠生和方秀兰也只能跟人家走了。本就没什么可收拾的,冯冠生和方秀兰卷上铺盖卷儿,带上两个脸盆和简单的用品,无可奈何地跟在了炮爷和连长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