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密潜伏

41 昼如夜,冯冠生走了

字体:16+-

郎中默默地来到了隔壁的那个房间,朝蹲在地上的柳文财摇了摇头。柳文财一惊,郎中凑到他耳边说道:“恐怕……恐怕是不中了。”

话音很小,但却像一声惊雷炸响在柳文财的耳边,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咋?咋会这样?”

老郎中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阴郁着脸,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土炕上,冯冠生的手指动了动,在一声叹息之后,他睁开了眼。冯冠生翕动了一下嘴角,好像要说点儿什么。方秀兰慌张地擦干了眼泪,哄劝道:“快,冠生,听大夫的话,咱们先把药喝了再说话。”

冯冠生艰难地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方秀兰扶起他的头,将一碗汤药凑到了他的嘴边。冯冠生刚喝了一小口,突然将头一歪,“噗”的一口将药又吐了出来。

“咣当”……方秀兰手里的药碗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冠生吐出来的不是药,是血,殷红的血!方秀兰吓呆了,屋子里的几个女人也都被吓得慌了手脚。

老村长柳文财抹着眼泪来到了房间的门口,他朝几个女人招了招手,那些女人会意后抽泣着离开了房间。

炕头上,冯冠生拉着方秀兰的手,艰难地微笑着:“总算是到家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说傻话!”方秀兰哭着问道:“冠生,你怎么会在那里啊?是他们让你去的,是吗?”

冯冠生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不,是……是我自己要去的。”

方秀兰吃惊地看着冯冠生,冯冠生苦涩地笑了笑,解释道:“我想……我想去要回咱们的钢笔,那是……那是师兄留给咱们唯一的念想儿,我怕……我怕他们给咱弄丢了。”

“你怎么那么傻啊!”方秀兰哭嚎道:“我不要什么钢笔,我啥也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

冯冠生舔舐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柔声问道:“秀兰,这辈子跟着我,让你受苦了,你后悔不?”

方秀兰的眼泪,就像窗外那瓢泼的雨,她将丈夫手放到自己的唇边,使劲摇着头。

冯冠生猛地紧握了一下方秀兰的手,用微弱地气息恳求道:“秀兰,答应我,活着,再难也要活着,活着就能等到天亮!”

方秀兰慌乱地点着头,应道:“嗯,咱们都好好活着,天会亮的,咱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或许是刚才的对话耗费了冯冠生太多的气力,他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下,问道:“秀兰,要是有下辈子,你还给我当媳妇儿不?”

方秀兰的眼泪哗哗地流着,她咬着牙一点头:“会!你永远是我男人!咱不说下辈子,这辈子我还没有爱够你呢!”

冯冠生挤出一个微笑,他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说道:“不行了,秀兰,我不能再陪你潜伏了,组织上又给了我新的任务,党让我去见一见马克思,去问问他,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我不,我不许你胡说!”方秀兰号啕大哭,“我要你陪我,我不让你去!你哪儿也不许去!”

冯冠生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蓄了蓄体力,很严肃地说道:“方秀兰同志,我代表党组织,给你最后一个任务:继续潜伏!”

“我不我不!”方秀兰哭嚎道:“冠生,我要和你一起完成任务,这是咱们俩儿的任务,当初你都没丢下我,现在也不许你丢下我!”

冯冠生疲惫地笑了笑,他伸出一只手,吃力地指了指身下的炕沿:“秀兰,快……帮……帮我拿出来,我……我想再看一眼……”

方秀兰愣了一下,她顺着冠生的手指,匆忙揭开了他身下的草席,是……是那个画着党旗、画满了军功章的小本子……方秀兰抹着眼泪,为丈夫打开了那小本子的第一页,冯冠生望着那枚党徽,甜甜地笑了……

门外,闻讯赶来的村民们站在大雨里,焦虑地望着那扇窗户里微弱的光亮。

突然,狂风骤起,一道霹雳划破黑暗的长空,暴雨中,那声惊雷令大地震撼。屋子里传来方秀兰撕心裂肺的呼唤:“冠生啊!冠生!你给我醒醒!我不让你走!你听见没有!我不让你走啊!”

就在那个黑得像暗夜的正午,冯冠生走了……一个被开除了党籍的、优秀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含恨离开了这个人世,享年……只有四十五岁。

院子里,响起了一片低沉的哭泣……老村长柳文财哭嚎着冲进了院子里,他扑倒在地上,拍打着泥泞的土地,仰天哭嚎:“老天爷啊!你睁开眼吧!这到底是咋了嘛!”

老天爷没有给柳文财回答,只是将雨下得更大了……

方秀兰始终无法相信,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好人,就这么走了?那个终日陪伴她、鼓励她的好人,就这么走了?那个每天哄她开心,给她在发间戴上小花儿的好人,就这么走了?那个发誓要和她不离不弃、白头到老的好人,就这样言而无信地先走了?她不相信!方秀兰觉得,她的冠生一定是睡着了,只要他的嘴角儿向上一翘,他就会坏笑着醒来……

无论方秀兰相不相信,她的冠生真的走了,如果他真的能见到马克思,也许,他们会有很多值得探讨的话题。

族长柳文财按照“老柳家”的规矩给冯冠生安排了葬礼,墓地就选在宅子的屋后、炮爷的旁边。按照习俗的步骤,第二天上午就该是葬礼最后的仪式了。那天夜里,方秀兰向柳文财要了几张大红纸。柳文财很疑惑:这是葬礼啊,妹子要红纸干什么?

第二天上午,马上就要盖棺了,柳文财擦干了眼泪,过去提醒方秀兰:“妹子,过去再看一眼吧。”

方秀兰点了点头,起身拿出了她昨晚忙碌了一夜的杰作:就在昨天晚上,方秀兰依照冯冠生的那个小本子,将那些奖章、军功章和纪念章,在红纸上临摹了出来,当然,还有一面她流着眼泪绘制完的党旗,她觉得,她的冠生配得上这些!他是最好的党员,没有人能开除他的党籍,在他的葬礼上,绝对配得上一面党旗的陪伴!

将那些红纸塞进了冠生寿衣的兜里,将那面党旗盖在了他的身上,方秀兰有些难为情地对众人笑了笑:“能再等我一下吗?”

方秀兰出屋后来到了菜地旁,她采了一朵还带着露珠的小花儿,戴着了自己的发间。回屋后,方秀兰来到冠生的身前,她的冠生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么帅气,方秀兰怎么看也看不够。就在那个瞬间,方秀兰似乎又看到了他在学校里那慷慨激昂的演讲……或许从见到冠生的第一面起,自己就深深地爱上了他。

方秀兰扶正了那朵小花儿,又理顺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对着冠生害羞地笑了笑:“冠生,我漂亮吗?”今天,冠生没有笑,也没有回答。方秀兰俯下身子,吻上了冠生冰冷的嘴唇……

该送冠生走了,人都说入土为安嘛。冯冠生被放进了那口黑漆的棺材,当第一颗钉子落下的时候,方秀兰昏死了过去……

方秀兰傻了!从葬礼结束的那天开始,每天早上,方秀兰都会到地头给自己摘一朵小花儿戴上,然后就去冯冠生的坟前,絮絮叨叨地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中午妇女们将她叫回来吃饭,她呆呆地跟着回来,然后默默地再拿出一副碗筷放到身边;吃完饭,她又回到冯冠生的坟前……到了晚上,方秀兰也不睡觉,她抱着膝盖蹲在炕头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儿,一蹲就是一宿。

几个陪护方秀兰的妇女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她们抹着眼泪去找了老村长,让他快想想办法。柳文财红着眼圈儿,无奈地摆着手:“由她去吧!”

方秀兰将那种疯傻的状态持续了一周多,她终于醒悟了过来。在那一周的时间里,她想到最多的就是死。在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冯冠生的影子,方秀兰知道,那些帅气的微笑、憨笑、坏笑,她再也看不到了,她无法接受这一切。她想一死了之,跟随丈夫的脚步,随丈夫而去。

可是最近几天方秀兰突然想清楚了,自己不能死!冠生不是说过吗?活着,即使再难也要活着!冠生到死的那一刻,依然对党充满信心,他相信,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冠生是被气死的、是被冤死的,方秀兰要活着等到天亮的那一天,她要为她的冠生洗清所有的冤屈!

就在冯冠生去世后“烧二七”的那天,也就是第十四天,大柳村又出事了。

那天上午,柳文财在方秀兰的家里,帮着方秀兰理顺着乡亲们送来的纸钱,院子里也聚集了好多前来帮忙的村民。

当天上午祭祀完冯冠生,柳文财召集村里的几个党员开了会,大伙儿的意见一致:那些人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保护方秀兰,是当前大柳村的首要大事!几个人在商量之后,柳文财宣布了大柳村的“一号指示”:民兵开始恢复巡逻,严守村口!只要大柳村还有一个男人,也绝不能让那些人将方秀兰带走!

可是说来也奇怪,尽管山外的“运动”进行得热火朝天,“春风”却就此再也没有刮到大柳村来。

在这个恢复了平静的小乡村里,方秀兰成了他们守护的“神”、成了他们的“宝”,也成了村子里的“教书先生”。像现在的村长柳德福这个岁数的人,都是跟着方秀兰长大的,方秀兰教给他们读书、认字、学知识,更教会了他们该怎么做人。

多年之后,虽然村子里有了自己的小学,可孩子们在散学以后,都会蜂拥着跑到方秀兰那里,去守着他们的阿婆,写作业、听故事、做游戏。

哦对了,这里还要说个事儿,现在的村长柳德福的爹,就是柳保禄!当然了,他也是老村长柳文财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