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几年后,黄埔村内。
眼前是一座雄伟恢宏的府宅,门前石狮森然,屋角飞檐流碧。穿过高大的门楼,沿着铺满小圆石的九曲小道,是一个美轮美奂、布满奇花异草的花园:千姿百态的古树错落分布,稀有的花卉和奇异的鸟儿争奇斗艳,形态各异的假山,小溪流水,锦鲤悠游,月洞小桥,间中还有各种新奇美丽的小动物的影子,如孔雀、梅花鹿、小白兔等等……
梁天龙和潘玉珠正在宽阔的饭厅里用着早餐,6岁的儿子梁有智吃完最后一块蛋糕后,迫不及待地跳下高大的红檀椅,女仆赶紧跑过来想拉他的手,他早就向花园里跑去了,玉珠喊着:“慢点,有智,慢点跑……”
梁天龙穿着一身上好的丝绸长袍,坐在正中位,潘玉珠戴着一顶西洋花边帽,一身圆领花边西洋裙,坐在一侧吃着蟹黄包子,微笑地看着儿子调皮的身影。旁边侍立着数个女仆,明媚的阳光从巨大的洋玻璃门中透过来,饭厅很大,铺着进口的亮得耀眼的大理石,中间竖着镶嵌着金、银和宝石的檀木圆柱,精美绝伦,还有晶莹剔透的九花大吊灯从天花板垂下来,一切显得那么富丽堂皇。
玉珠舀了一匙燕窝羹,优雅的放入嘴中,说:“有顺、有利终于双双考上秀才了,龙哥,你的心可以安乐些了吧?”
“嗯,总算盼到这一天了。”梁天龙吃完一个虾饺,用餐巾拭了拭嘴,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是开始,以后还要通过乡试、会试、殿试、考中举人、贡士、进士才有希望博得功名,光大门楣呀。”
“从商终不是长久之计,”玉珠也深有感慨地说:“看着同行们破产的破产,流放的流放,别看我们现在这样风光,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呀!”
“士、农、工、商,商人就算再有钱,也是社会阶层排在末位的一个集体,是社会地位最低的一群人。虽然我们可以通过捐输获得官衔顶戴,可那都是虚衔,没有实职,见到官依然矮三分,就算是黄埔税馆的一个小税史也可以整我们……”
“唉,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踏上仕途,才是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的唯一出路。每次我想到你因为一点小事,就被迫战战兢兢地躬身在官老爷面前,头也不能抬,眼睛只可望着官老爷的第九颗纽扣上,而且随时都可能挨板子,我就心痛呀!”
天龙摇着头,叹着气:“这就是身为行商的命运,身不由己呀!”
玉珠不无忧虑地说:“是呀!不过我最怕的事是遭到流放。你看冯辉,就因为承保的西洋船的水手打死了人潜逃了,成了替罪羊。其实冯辉本身一点错也没有,这真是可怕!我们是南方人,要流放到那个冰天雪地的伊犁,这怎么受得了呀!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天龙神色凝重起来:“在我们中国,要做人上人,就只有走科举之路了,所以教育是最重要的,当年我屡考不上,才决定了我从商的命运,我可不希望后代继续我这种表面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玉珠忽然想起什么,说:“有智也六岁了,我们也该为他建私塾,请老师了。”
“是呀,”天龙点着头说:“我早就想到了,连名字我都起好了,就用我的名号,叫子垣私塾。”突然又神色戚然地说:“我们的孩子是可以建私塾,可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呢?可能连书都没得读。”
玉珠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他的凤妹和孩子:“你这几年也出钱出力,资助了不少穷孩子,又赈灾又义捐的,还带领众行商们建起了粤华书院,文颂书院等好几间慈善学堂,也算问心无愧了。我知道龙哥是想起凤妹和她的孩子吧?这么多年我们也没停过寻找,可那个海盗岛却杳无人烟了,我真担心呀!凤妹不知怎么样了?”
“这正是我担忧的事呀!这生我亏欠她太多太多了……如果能找到她,弥补我亏欠她的,我就于心无憾了。”
“龙哥,都怪我……”玉珠忽然流下泪来。
“别说了……”天龙止住她。天龙知道她这些年,已经悔过不知多少次了,只怪命运弄人,就不要再提起了吧……
“如果找到凤妹,我一定把她当宝一样侍奉,把她的孩子看得比我的孩子还亲,以弥补我的心中的愧疚。这些年,不知她受了多少苦!我可怜的妹妹……我真想她呀!”玉珠诚挚地说。
正说话间,天色忽然暗下来,阳光隐退了,狂风骤起,电光闪现,伴着一阵巨大的噼里啪啦的雷鸣声,瞬间下起倾盆的暴雨来。玉珠慌忙起身沿着宽阔的走廊去寻找小儿子。
二
天龙正准备转身回房。这时有一个仆人进来通禀,说:“门外有五个人求见。”
“哦?”梁天龙很是奇怪,这么大的雨,还会有人求见,而且是五个人!会是谁呢?竟然这个时候来访?于是他问仆人:“来人可说是谁吗?”
仆人回答:“回老爷,他们说,叫老爷你出门口看看就知道是谁了。”
梁天龙有点不悦,心想:这几个人未免太没礼貌了,竟然有这样不合常理的要求。
仆人问:“要不要赶他们走?”
梁天龙一摆手说:“不要!也许别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有这样的请求,我且去看看吧。”
仆人马上拿来洋伞,天龙接过,沿着走廊往外走,在走廊尽头撑起洋伞,走向大门口一看:只见门前站着五个人,看得出是四男一女,全都浑身湿透了,雨水顺着衣服直往下淌。
天龙看了一下,那四个男的自己并不认识,而那个女的又长发凌乱,遮住了半边脸,一道道雨水从面上滴下去,也看不出是谁。
“你们是……”梁天龙很疑惑,自己并不认识他们啊!怎么……
那女的缓缓地拨开头发,一步一步地迎面走来,并定定地望着他。梁天龙的瞳孔逐渐放大了,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女人,忽然激动地疯叫一声:“凤妹!你是凤妹!凤妹,你回来了!”天龙的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向她奔去。
“天龙哥!”美凤爆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热切地扑入天龙的怀中。梁天龙一把拥住美凤,激动得浑身颤抖:“凤妹!是你!真的是你!谢天谢地!我不是在梦中吧?你终于回来了!”
“天龙哥……”美凤哭叫着:“不是梦!是我!我是美凤!天龙哥!我回来找你了!”
“快!进屋里说!”梁天龙忙乱地吩咐仆人带五人去洗漱,换上干净衣服,又吩咐仆人去准备热饭热菜。在等候期间,梁天龙激动得不停地在厅堂里走来走去,他还不敢相信,他的凤妹是真的回来了。这个惊喜来得实在太大了!他想去告诉玉珠这个喜讯,走了几步又慌忙返回,他又怕美凤出来看不到他,一时间举棋不定,搓着手来回走着,不知怎么做才好。
终于,一家人齐聚大厅,天龙望着美凤,悲喜交集,两人对望着,那一刹间眼底掠过太多的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凤妹,你受苦了!”天龙终于颤抖着开口了,无限感慨地说。
美凤已经平静了许多,她轻轻地摇摇头,并对站在身后两个十几岁左右年纪,相貌非常相似的男孩说:“亚平,亚安,快来拜见你们的爹爹!”
天龙一听,大喜过望:这就是自己和美凤的孩子,两个双胞胎男孩!他眼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儿子,直想把他们双双拥入怀中!
那两个被叫做亚平、亚安的男孩看起来有点迟疑,可是望着他娘热切期待的眼神,终于双双跪在梁天龙面前,齐叫了一声:“爹!”梁天龙大步上前一把将他们拥住。
一家人都流下泪来,另外站着的两位客人也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他们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拭着眼睛,一边用汉语说:“太好了!恭喜你们!你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梁天龙这才注意到另外两人,发现原来还是两个外国人。他问美凤:“凤妹,这是……”
美凤感激地介绍道:“天龙哥,这位叫威尼,通晓汉语,是通译,兼懂医术。那位叫麦东,是位医生,也略懂汉语。他们都是英国传教士,同时又是我们娘仨的恩人,我生产的时候难产,幸亏他们的医术高超,才帮我渡过难关,顺利诞下亚平、亚安,真的很感谢他们,而且也是他们帮我回到这里的。”
梁天龙上前拉住两位英国医生的手,连称多谢。威尼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本来就是医生的天职,这是应该的。不用谢,不用谢!”
这时仆人进来说已准备好饭菜,可以用膳了。天龙热情地招呼五人入座。
席间,大家互诉衷肠,互话别后。美凤说起了和天龙在海盗岛离别后的遭遇。
那个海盗本性不坏,在美凤怀孕的日子里,他派人一心一意服侍着,好让美凤生出健康的孩儿来继承他的香火。后来美凤肚子越来越大,到十个月时,比正常怀孕的女人肚子大了很多,看着美凤痛苦的样子,海盗头目手足无措。他想到前任妻子就是难产而死的,他非常害怕美凤重蹈覆辙,后来他听说广州城有两位传教士医术非常了得,便不顾一切派人把他们掠来,准备为美凤接生。想到生孩子那一天真是惊险呀,差一点在鬼门关里留了下来。美凤真的遇到难产,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才把孩子生下来:“这都多亏两位外国医生医术高超呀!”美凤说到这再次衷心地感谢着。
两个儿子从未听母亲说过这段往事,在美凤叙述的过程中,他俩不约而同起身走近拥住了母亲。
梁天龙连连向两位英国医生致谢。外国医生谦虚着,摆手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救了人,我们很高兴,不用谢,真的不用谢。”
“这是我们广东有名的‘芝士焗龙虾’,两位尝尝。”梁天龙一边热情地招呼客人吃菜,一边盛情邀请两位英国医生留在府里当通译和家庭医生,两位洋人正愁没处可去,十分高兴地答应了。
饭后,梁天龙让仆人带两位西洋客人去客房休息。梁天龙把久别重逢的家人带到房里细说前尘。美凤又说起了她怎么得以逃回到梁家的经历:
本来海盗头目说好等孩儿满三岁了就让美凤回家与家人团聚。但美凤生出两个儿子后,他又突然反悔了,他说需要美凤照顾他们爷仨的生活。为了防止美凤的家人找到他们,他搬离了原来的海岛,到另一个岛上继续海盗生涯。因岛上缺少医生,他将两个洋医生囚禁在海岛为他们服务。这期间他虽然已失去了男人的本能,但他对美凤母子却非常好,把他们母子当成一家人。他说他太缺乏爱了,他需要的是一个家的感觉。美凤的温柔令他十分眷恋,他很害怕美凤逃走,把美凤看护得死死的,美凤试了几次也未能逃脱。本来她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到天龙哥身边了,可后来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又改变了这一切。
有一次铤而走险抢劫英国货船,海盗头目出动了几乎全部的海盗。可不料被对方的大炮,击沉海盗头目率领的海盗船,一船人再也没回来。剩下几个看守的海盗一看群龙无首,便瓜分了剩下的财产,不知去向了。美凤才得以带着两个孩子在英国传教士的护送下回到了黄埔村。
梁天龙听美凤叙述完整个经过,怜惜万分地把母子三人拥住,流着眼泪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让你们离开我了!我回到黄埔村以后,本想用一大笔钱来行贿族长,想让他赦免你的未婚先孕罪,准许我纳你为妾,我再报官府搭救你,可族长说如果要救,也要等一年半载之后人们渐渐淡忘这件事才可以进行,风头火势绝对不行。于是大半年之后,我带着官兵去围剿海盗岛时,却发现岛上空无一人,后来我和你父亲到处打听你的去处却终没有头绪,凤妹,我以为我们这辈子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幸好苍天见怜呀!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团聚,感谢上天!”
正唏嘘不已,忽然门外出现一个浑身战栗的身影,胡夫人哆嗦着嘴唇,满脸是泪地站在门口,后面还跟着同样激动的玉珠。
“凤儿!凤儿!”胡夫人急切的叫唤着。
“娘!”美凤扑向胡夫人,胡夫人紧紧搂住美凤,如同寻回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舍不得放手!两母女相拥大哭,玉珠也激动地和她们抱成一团,哭了许久,母女三人终于平静了一些,胡夫人捧着美凤的脸,仔细地看着:“凤儿呀!你痩了许多了!你一定过得很艰苦吧?”
美凤摇摇头:“娘,您不用担心,我很好。倒是女儿这么些年不能在母亲膝下尽孝,让娘您受苦了!娘,这么些年您是怎么过来的?”
胡夫人宽慰地说:“凤儿呀,多亏了天龙,他早就把娘接到府中来,娘过得很好,他待娘比亲娘都还好啊!他真是个好女婿呀!”
美凤不解说:“娘,你糊涂了吧?女儿还未过门,你怎么把天龙哥称作女婿?”
胡夫人忽然记起什么,一只手拉住玉珠,另一只手拉住美凤,说:“凤儿呀!你还不知道吧?你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啊。娘因为生你们姐妹时多灾多难,经一个高人指点说需送出一个女儿才能化解此灾,于是娘后来把你姐姐送给了需要领养孩子的潘家,就是嫁给天龙的玉珠呀!想不到你们俩姐妹都同样爱上一个男人!不过天龙的确是好女婿!凤儿,这就是你的亲姐姐玉珠呀!”
美凤吃惊地看向玉珠,玉珠惭愧地掉下泪来:“凤妹,我的好妹妹!姐姐心里有愧呀!我们长得那么像,我早就应该猜到我们是亲姐妹!我不该……”玉珠哽咽得说不下去。
美凤这时倒安慰起她来:“姐姐,我并没有怪你,你嫁给天龙哥时并不知道我的存在。难得我们姐妹有缘,你做大,我做小都是没有关系的,你不用责怪自己。我一直不知道我还有个姐姐,我现在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听美凤这么一说,玉珠更是惭愧得无地自容,看来天龙隐瞒了她去通风报信的事,她悔恨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妹妹,你真大度,我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妹妹,真是我的福气。你不知道,我……”
天龙连忙阻止她,打断她的话:“凤妹,玉珠她太激动了,说话语无伦次的。你也累了,大家还是不要站着,先坐下吧。亚平、亚安,来给外婆请安吧。”
“哦!”美凤恍然大悟的样子,拉过亚平、亚安说:“娘,这是您的外孙亚平、亚安。”
胡夫人无限怜爱地望着两位外甥,两个男孩过来拜见外婆。胡夫人这会高兴的见牙不见眼,连说:“好!好!亚平、亚安真像他爹,长得是一表人才,又一模一样的,我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了。”
美凤指着亚平的脸说:“娘,亚平这里有颗痣,亚安的脸上是没有痣的,你这样就能分清了。”
“是吗?”胡夫人认真地看了看两个外甥的脸,乐了:“嗯,凤儿,还真是呀,这下娘就不会搞错了。”
玉珠也说:“有顺和有利也是这样呢,不过他们两人都有痣,却不是在脸上,得看他们的手才能认出,有顺的痣是在左手,而有利则是在右手。”
胡夫人问:“那今天他们人呢?”
玉珠回答:“他们刚知道中了秀才,高兴得和先生、同窗们聚会喝茶去了。”
胡夫人拉着两个外甥的手,乐哈哈的,怎么看也看不够。接着把他们拉到玉珠面前说:“亚平、亚安,这是你们的亲大姨。”
两位男孩又行了一个礼:“拜见大姨!”
“乖,乖。”玉珠有点尴尬地应着。如果不是她那一报信,那这两个男孩今天也会像她的孩子一样锦衣玉食,而现在他们却是穿着土布粗衣。
玉珠伸手摸出两锭大银子,交到两个男孩的手中,不好意思地说:“大姨随身只带两锭银子,姑且算见面礼。以后再补份大的。”两个孩子谢了。美凤拉着玉珠的手说:“姐姐,你怎么这么客气?”
玉珠说:“要的要的,不管为你们做什么,姐姐认为都是值得的。”
梁天龙这时说:“凤妹,你和孩子长途跋涉回到这里,一定很累了,你在我的卧房里好好休息一下,我叫人带亚平、亚安去西边的卧房。”
美凤也真的累了,她顺从地点点头,大家都退了出去。
亚平和亚安被领着穿过长长的游廊,带到西北角的悦阳楼里。两兄弟坐在舒适宽大的软榻上,环顾极华丽的室内:名贵花梨木做的衣柜,高贵的天鹅绒地毯铺满整个卧室,墙上大气精美的西洋画,还有一角上吐着沁人心脾的气息的稀有植物,甚至天花吊灯还装饰着闪闪发光的宝石。亚平发出啧啧称赞声,然后说:“安弟,早就听母亲说我们的亲生爹爹是个做生意的商人,想不到竟然这般有钱,以后我也一定跟着爹学做生意,赚大钱!”
“哼!”亚安愤愤不平,刚才他看在母亲的分上不情愿地叫了一声爹。其实他看到爹的环境,对比一下他以前和娘亲、哥哥在海盗岛的日子,强烈的逆差使他的心理失衡,“你这么快就认他做爹了!他配吗?他自己就在这里享受这种奢侈的生活,那么我们和娘亲呢?在海盗岛里被囚禁着这么多年,他都不管不问!”
“安弟!娘亲不是给我们说过了吗?他们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那都是借口!他根本无心管娘亲,却有心做生意,还把生意做得这么大!”
亚平一时找不到理由来说服弟弟,看到外面已雨过天晴,呈现出一派绮丽诱人的园林风光,就说:“安弟,我们先不要争论了,反正我们睡不着,不如出外面走走吧。”
毕竟是年少心性,亚安很快忘记了不快,跟着哥哥走出了外面。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旁果树飘香,树上许多果子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鸟啼声悦耳,一道道或椭圆、或花瓣形、或满圆的碧绿人工小湖,湖上是线条优美的用白玉石砌成的小桥。亚平一边走,一边惊叹:“这花园真美,真大啊!安弟,以后这里也是我们的家了,我真不敢想,好像还在梦中呢。”
“平哥,我才不稀罕呢!我要靠我自己,以后建成比这更大更美的花园,请娘亲和你去住。”
“安弟,哥相信你,可是,你会做生意吗?”
亚安一时语塞,但随之豪情满怀地说:“这有什么难的,别人能做到,我也一样能做到!”
亚平望望弟弟,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好样的!安弟,你一定能做到的!”
走着走着,眼前开阔起来,出现一个铺满荷叶,开满荷花的大湖。两兄弟停住脚步,只见湖中央有一座优美典雅的水榭,里面看得出有一张石桌和四张石椅。亚平说:“我们到那去坐坐吧。”
“好。”亚安答道。
正向那边走着,忽然右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只见两个身姿挺拔,满脸阳光的男孩,一边谈笑,一边向他们走来。
走近了,四个人同时愣住了。都感觉眼前两人和自己两兄弟真像啊!除了亚平、亚安比迎面而来的那两个男孩矮了一些,穿戴不太相同之外,几乎分不清谁是谁,四人都愣了好一会。一个看着儒雅气质的男孩先开口:“顺哥,这就是父亲大人刚给我们说的双胞哥哥吧?”
有顺说:“他们和我们长得这么像,一定是。”说着又转头对两兄弟说:“我叫有顺,我弟叫有利,你们应是我大哥、二哥,你们叫什么名字?”
亚平、亚安知道这两个就是刚才他们外婆说的双胞弟弟,显得很高兴。亚安说:“我叫亚安,我哥叫亚平。”四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了。
亚平问:“我刚听外婆说,你们好有学问,考上了秀才,秀才是什么呀?”
亚安嗔怪道:“叫你不好好学习,秀才是什么也不知道,秀才就是考入府州县的生员。只有考上秀才才能继续考举人、状元,才能做官,这都是我娘跟我说的,有顺哥,对吗?”
有顺颔首道:“对。”
有利微笑道:“你们看样子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你们考上了吗?”
“我们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海岛上,哪儿也不能去,我们所有的学问都是母亲教我们的。”亚安回答。
“有顺哥,你是秀才了,以后我跟你学习可以吗?”亚安又问。
“当然可以,我们都是亲兄弟,一起学习最好不过了。”
可亚平一脸不情愿:“我才不愿学那些之、乎、者、也的八股文呢。我要跟爹学做生意,成为一个像爹这么富有的人。”
有顺说:“古人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官可以为更多的人谋福利,施展自己的抱负,而做生意只是独善其身罢了。”
有利说:“大哥说得对,所以只有读好书,才能施展我们的抱负,光耀门楣,光宗耀祖!我们还要更加努力,期望他日高中三甲!报效国家。”
亚安很佩服地望着两个弟弟。亚平则说:“你们说的我都不懂,我只对做生意感兴趣!”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那我们就各取所好吧!”四个人又都笑起来。
三
美凤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晨曦才醒来,醒来环顾四周,案几上,缕缕香气淡淡飘散,沁人心脾,墙上的自鸣钟报时响起了悦耳的音乐,那真是一种久违的景象。十几年光阴犹觉在梦中!她原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谁知一夜之间父亲生意失败令她命运陡变,一段泪湿衣襟的卖笑生活,又一段不堪回首的孤岛岁月,幸都有惊无险,一一挺过来了。现在睡在安稳的大**,她有了回家的感觉!雨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显得温暖和明媚。她仿佛又觉得回到了少女时代,一瞬间感慨万千。
玲珑的丫鬟见主人醒来,马上端来了温热的洗脸水,拿来了洁白的毛巾,美凤坐在梳妆台前洗了脸,丫鬟又为她梳了妆。
一会儿,玉珠端来了一盘煎得金黄的萝卜糕,身后的丫鬟还捧着一叠什么。
“妹妹,丫鬟告诉我你起来了,你昨天中午一直睡到今天早上,一定饿坏了吧,天龙早就吩咐丫鬟准备好早点,以备你醒来时随时食用,这是你最爱吃的萝卜糕,你先吃一点,等下我们再一起用早膳。”
美凤不好意思地笑笑:“原来我睡了这么久?”
玉珠说:“是呀,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想叫你,但龙哥说不用,他说你太累了,让你多休息一些,比吃什么都强。因此我不敢叫你,你快尝一块吧!”
美凤尝了一块久违的萝卜糕,那是她当小姐时最爱吃的小吃,吃着吃着,眼泪直往下掉,十几年像过了一个世纪,人生际遇真像一场梦啊!玉珠搂着她,安抚着她,又从丫鬟手中拿来几套鲜艳华丽的衣服:“妹妹,这是姐姐的衣服,你先穿着,等下我叫人和你量下尺寸,再做几套新的。”
美凤叹喟:“姐姐,你对我太好了。”
玉珠疼爱地搂住她,亲昵地说:“你是我亲妹妹,我不对你好还对谁好呢?我们先去给母亲请安,再一起用早膳好不好?”
“嗯。”美凤高兴地点着头。两姐妹一起来到母亲住的西厢房,胡夫人一见两姐妹喜形于色,说:“美凤,玉珠,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的父亲和大哥说过年就会回来探望我们呢!”
“真的?”美凤大喜过望,她从小和她这个大哥感情特好,后来家里发生变故,大哥一人去新加坡独力谋生,好不容易在那稳定下来,父亲也一起去帮忙,十几年未见父亲和大哥了,她真的很想念他们。而玉珠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大哥,对他们充满了好奇:“娘,爹和大哥是什么样子的?”
胡夫人见她问得像一个小孩子,就逗她:“也不就是像你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啊。”
玉珠笑笑,又问:“那他们在那干什么的?”
胡夫人的神情转为凝重起来:“这些年两地书信不通,只有等在那里的同村人回来了,才知道那边的情况,刚开始那几年听说他在那里开了一间粮油店,后来生意越来越好了,就叫你父亲过去帮忙了,现在又过了好几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了?昨天有一个去新加坡的村人回来跟我说他们准备过年回来,我真想快点见到他们呀!”
晚上,美凤依偎在天龙的怀里,看着那种久违的眼神,那依然像大哥哥般爱怜的眼神,那种久违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天龙特意吹起箫来,美凤轻松地唱着已往熟悉的歌词——《凤凰台上忆吹箫》,唱完后天龙从怀中取出那块定情物——凤凰玉佩,美凤也从怀中取出她的凤凰玉佩,配成一对,两人相视而笑!因他们为这一刻的梦想成真,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美凤问起了天龙爹家的情况,天龙无限感慨地说起:大夫人冯丽霞在梁老爷死后二三年,也因为忧郁过度溘然而逝了,只留给天龙无尽的思念。美凤听后也很伤心,因为那位慈眉善目的冯夫人一直对她很好。
美凤又问起天虎的事,天龙说起他不禁连连摇头:天虎因为在天龙那学得瓷器运输与制作广彩的技艺,生意还好,只是他终日沉迷女色,家里有众多个老婆,又染上赌博恶习,因此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时常来问天龙借债,美凤听后不禁苦笑。
“那天柔呢?”以前天柔经常来胡府,美凤非常喜欢她,因此美凤最关心的就是她了,说起天柔,天龙的神色又喜又悲,喜的是天柔现在自强自立,她现在兼任广彩作坊的师傅和丝绸厂的主管,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早已变成成熟的女强人了,可悲的是天柔执意学她的姐妹小兰那样在姑婆屋自梳,三姨太直被她气得吐血。美凤听后唏嘘不已。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除夕了,整个梁府都忙起来,丫鬟们忙着准备过年的一切:贴年画,插桃花、挂彩饰……而胡夫人、美凤、玉珠则忙着指挥下人抬金桔、摆年花、准备团圆饭等各种事务。梁天龙则忙着带领五个儿子到祠堂里拜祭祖宗……
直忙到仆人通知晚膳准备好了,大家坐着轿子去大饭厅吃团圆饭。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坐轿子去呢?因为房子太大了,大饭厅离客厅有点远,主要是在春节等大节日才派上用场的,平常则是在客厅旁边的饭厅吃就行了。
丫鬟们已在游廊里挂起红灯笼了,显得喜气洋洋的,一家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这顿团圆饭显得特别有意义,连从不喝酒的胡夫人也破例喝了一小杯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劫难过去了,一家团圆了,和和美美的,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人欢乐的呢?
年初一又是一番忙碌的景象,行商们互相拜会。紧接着,美凤的父亲和大哥也回来拜年了,大家又是一番热泪盈眶,互诉衷肠。美凤的大哥讲起了他在新加坡创业的经历:
他初到新加坡时人生地不熟,幸好遇到一个也是从黄埔村偷渡过来的村民介绍了一份码头搬运的工作才得以暂住下来。后来老板见他人勤快、聪明,把他升为买办,工资也升了不少。
那时新加坡刚开埠,当时大部分人口都是华人。虽是弹丸小岛,但因为位置险要,是海上交通要道,所以它成为自由港后,各国船只纷纷在该地停靠。看到商机,他辞了买办的工作,用积蓄的钱,在码头边上开了一个杂粮店,用家乡名字命名为“黄埔粮店”。由于眼光独到,生意越做越大。
亚安对大舅的这番经历很感兴趣,很佩服大舅白手兴家的才能,他竟然提出要跟大舅去新加坡学做生意,大家都想不到他竟然提出此要求。
美凤劝他:“你要学可跟你父亲学呀,为何要离乡别祖去那么远呢?”
亚安说:“娘,你教我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况且这里还有三位哥哥可以跟爹学做生意呢,我想到外面看看世界,靠我自己的能力闯一闯。”
梁天龙倒是很赞许他的这番勇气,他悄声对美凤说:“年轻人,让他磨炼一下也是好的,亚安小小年纪就有大志,他日必成大器。”
胡航波也赞成说:“凤儿,让亚安去历练一下也好。现在新加坡环境好着呢,商人地位很高,不像国内,商人是社会最下等的一个阶层。况且爹老了,也想落叶归根了,你大哥生意现在很兴旺,亚安过去帮忙正好。”
美凤她哥也说:“现在新加坡已成立华人会馆,可以通信了,况且现在海禁相对放松了很多,亚安跟我去新加坡,可以随时写信回家,要回也比以前容易了,我们这次回家不是比以前顺利得多嘛,这样妹妹就不用挂心了。”
美凤虽然不舍,但听到大家都这样说,亚安又坚持要去,想想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