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岁月如流，匆匆五年过去了。乾隆皇已于1799年驾崩，时间的年轮转到了嘉庆三年。这几年十三行一直风雨不断，时不时有行商破产甚至自杀的噩耗传出，作为十三行总商的梁天龙，自然是天天愁眉紧锁，眉间两道皱纹如刀雕般深刻。目前进入夏季汛期，雨越下越大，肆虐的暴雨下个昏天暗地，更令人心情倍感沉重。
梁府自从失去三位亲人后，气氛就一直特别压抑沉重，很久很久都没有传出欢声笑语了。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有顺、有利、有智三兄弟仕途顺利。有顺当上了顺天府府尹；有利也当上了县官；还有就是梁有智自从三年前考上了秀才，今年又考上了举人，给愁云笼罩的梁府增添了些许欢乐。玉珠、美凤两姐妹正谈着要大摆筵席冲喜的时候，忽然看见梁天龙心事重重地走进来。两姐妹停住谈论，玉珠问：“龙哥，怎么了？”
梁天龙摇着头说：“捐输，又是捐输，今年生意特别差，可捐输却越来越多！”
玉珠深有感慨地说：“这几年由于官府无尽的剥削，已有多个商行连续破产，即使还没破产的也有不少商行陷入资金困境，再这样下去，十三行前景堪忧啊。”
梁天龙发呆地说：“我当行首也这么多年了，觉得十三行行商就好比一块锅里的肥肉，朝廷和官府随时都准备榨干我们身上的每一滴油，年年对我们竭尽搜刮之能事，他们的手段是多种多样啊！前两年，每年备贡由5.5万两就增到了9.5万两，还有大寿礼银又要5万两，修治黄河又要捐10万两，还有各种各样的“规礼”。真是敲骨取髓，不胜负荷呀。一口通商刚开始时有20多家的行商，现仅有10家了。”
美凤说：“天龙哥，要不我们全家搬迁到新加坡居住好吗？我哥和亚安都等着我们去呢。”
“凤妹，岁月不饶人啊！你看你和玉珠都已银发飘飘，而我呢，也皱纹深深啊！眨眼间我们都老了，有那么容易搬家吗？你以为我不想去新加坡过逍遥快乐的日子？作为行首，身不由己呀！”梁天龙边说边不断的叹气，双手护住心口，心痛难忍的样子。
“我和珠姐不是早就叫您辞去行首吗？”美凤边用手抚摸天龙的心口边埋怨道。
“我早就想退下来，但粤海关不让我退。现在我老了，我愿把我财产的一半捐出来，争取退休，粤海关也不准，他们要我培养好接班人，才允许我退出行首之职。我本来想培养伍宝鉴或潘正晨当行首的，但他们都说责任重，不愿担当。潘正晨还跟别人说‘宁当一条狗，不当行商首’，你们说我怎么能将重责推给别人呢？”天龙解释说。
“不是有个张子俊，听说他做梦都想做行首，你让给他不就得了吗？”玉珠不假思索地说。
“张子俊不是当行首的料，给他当也许会害了他，还会害了十三行的！”梁天龙边摇头边叹气道。
坏消息接踵而来：由于连日来多场暴雨，导致广东江河水位暴涨，海水漫堤，肇庆西江水位、北江中游均连续上涨，最后决堤。多个村庄告急，很多地方成了一片汪洋。道路、稻田、鱼塘都淹没在洪水中，看得见的只有大树的顶梢和屋顶。逃到高处的灾民痛哭着呼喊着自己失踪的亲人，灾情惨不忍睹。广东许多官仓、民仓米粮谷物被浸，无数饲养家禽淹死在水中，很多灾民流离失所，等待救援。
梁天龙组织十三行各行商在各个城门口搭起粥棚施粥赈灾。他回梁府说起灾情时，两眼发红，美凤和玉珠听后则难过得直掉泪，她俩姐妹再也不敢向天龙提出大摆筵席冲喜之事。第二日，美凤令厨子赶制出五百个馒头，与玉珠赶往恒义行粥棚施放。
二
一路上发现沿途都变成了泥浆水路，载着粮食、馒头的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陷进一个深深的泥潭里出不去了。赶车的两个马夫和抬轿的轿夫一起帮忙用力推车，好不容易才把马车推出，继续上路。路上随处可见老鼠的身影，还有一些满身泥浆的人正在捕捉老鼠。玉珠看见很奇怪，问美凤：“那些人抓老鼠干啥？”
“抓老鼠吃呀，人饿了啥都敢吃。”美凤答道。
经过一块坡地，美凤和玉珠听到有人的哭声，一眼看去，只见坡上的泥浆地上，都是或站着、或蹲着的妇女、儿童、老人。想必青壮劳动力都去前线抗洪了。
有些失去亲人的在失声痛哭，凄凄惨惨的神情叫人看了揪心。美凤忽然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蹲在泥泞中无助地哭泣着。穿着一件褴褛的衣衫，脸上沾着许多小泥巴。那彷徨的眼神，那小小的身影，让人看了心中平添无限凄凉。她的周围也没有大人。
小孩哭着：“爹！娘！你们去哪了？你们快回来啊！我饿，我饿呀……”
美凤落泪了，拿了几个大馒头下了轿子向小孩走去。旁边的灾民正在议论：“唉，这孩子真可怜，爹娘全失踪了，也找不到她的亲戚。”
另一个说：“这么小，又不会去拿粥，只是捡一些垃圾吃。”
“我们也拿不到粥啊，每次排队都轮不到我就发完了。我每天都是抓些老鼠吃。”
“哎，有两个人走来了。这不是梁善人府中的夫人吗？他家可是大好人呀！我家两个孩子没钱读书都是他们资助的。现在他们都考上秀才了，我真感谢他们家呀！”
另一个说：“是呀，我们村本来没有学堂，个个目不识丁，梁大善人给我们村盖了学堂后，村里的小孩都有地方读书了，我们村将来就有希望了呢。”
刚说完，玉珠和美凤已走到面前，把馒头递给了小孩，那小孩正哭得凄凄楚楚，忽然看见有馒头，想是太饿了，不等美凤玉珠她们说话，竟一把抓住大口大口地啃起来。美凤忙说：“慢点！慢点！别噎着了。”说完把另一个馒头也递了上去，那小孩也是二话不说，抓起就吃，连吃了两个，那脸色才慢慢恢复，眼里又有了些许光彩，说：“谢谢夫人！”说完看下四周，神情又转凄凉，想是又想起了她的爹娘。美凤手中还有一个馒头，她和玉珠各拿三个，那小孩吃了三个，美凤忽然看见很多人都盯着她手中的馒头。这些人也是多天粒米未进，别说馒头，就算稀粥也没得喝。美凤心中凄楚，问他们：“乡亲们，不是施粥赈灾吗？你们怎么都不去拿粥呢？”
“拿什么粥？”一个老人颇有怒气地说：“受灾人太多了。每次都轮不到我们拿粥就派完了，有些人已经饿死了，可是赈灾米都还没到！”
“哎！算了吧！”另一个老人说：“我听人说，当兵的，去抗洪的都还没有赈灾粮吃呢！”
美凤流下泪来，边发馒头边说：“乡亲们，现在我给你们每人一个馒头果腹，如果你们要喝粥，每天可去我们恒义行粥棚排队，我们尽量保证在赈灾米到来之前供应到粥水，昨天我们老爷买了一船洋米，暂时还可以供应一两天，大家吃完馒头去排队吧！”
灾民一听都精神一振，一边吃馒头一边感恩戴德地说：“你们梁家真是好人呀，好人有好报，谢谢梁夫人！”
玉珠说：“大家乡里乡亲的，有困难互相帮助，别说谢不谢的，大家快去领粥吧，今天保证供应到粥水。”
大家又是一番叩头谢恩，玉珠和美凤连连摆手：“不用谢！不用谢！”一边说一边上轿，和拉着粥、馒头的马车继续赶往粥棚。
只见粥棚前两个铁锅的前面排起长长的人龙，还不断有从别处赶来的灾民加入。两姐妹一看，傻眼了。看来带来的东西就算发完，也还有一部分人吃不上。两姐妹一人站在一口铁锅边，拿着西洋铝勺施粥。本来预计可以一人施一碗稠粥，还有一个大白馒头。但来的人太多，为了人人能领到食物，只好减半发放。一个灾民感激涕零地对美凤和玉珠说：“谢谢两位夫人！你们不辞辛苦奔波着为我们施粥，真是莫大善哉！梁老爷也真是大好人、大善人！平时又修路，又筑学堂，还资助我们穷人，真是功德无量啊！”众人也纷纷称赞。
三
那边梁天龙正在广州巡抚大院参加捐款赈灾仪式。到会的有广州各行各业的一百多名商人。其中包括广东盐行总商蒋伟业。谁都知道，洋行商人和盐行商人是广东的两大巨头，两人相见苦笑，他们早已认识。每年各种各样的捐款大会都是少不了这两人的，前两次捐款分别是三月和四月，刚进入五月，又碰上了洪水。
新任巡抚杨胡和海关总督杨业英站在暖阁上，杨业英大声喊话：“各位商首大人，大家请静一下，杨巡抚有话对大家说。”
杨胡眼含热泪，神情恳切，对大家拱手施了一下礼，说：“今日下官请列位商首大人来，想必列位也知道为了什么事。眼下广东洪灾暴发，生灵涂炭，灾情惨不忍睹。我等沐浴皇恩，现在到了大家为国家出钱出力的时候，恳请列位能尽自己所能积极捐款，精诚团结，共御洪灾！”
不用说，每次捐款都是从各界认为“富可敌国”的十三行商人开始。巡抚杨胡严峻的目光首先逼向梁天龙：“梁行首，你们十三行次次捐款都起带头示范作用，值得嘉许！希望这次你们能一如既往，竭尽全力报效国家！本次洪灾所需赈灾款项300万两，十三行按惯例应负担一半，即150万两银子！”
梁天龙一惊，此次损失之大是他未预料到的，虽然历年天灾人祸，他都组织洋行踊跃捐输，从未说个“不”字，可这次……
外面的暴雨仍不断地下着，下得梁天龙心乱如麻。今年十三行的行用早掏空了。七成都用在一般的捐款上，三成用在补贴贡品和各种公事应酬上。前两次特别的捐款还是逮住商盈行捐款的。这次，他真的觉得有心无力了。而且商欠行连续破产，欠下的外债又由全体行商共同偿还。现在要负担这么大的捐款，恐怕……而且皇上大寿将至，贡品又要几十万两……
梁天龙只觉得无能为力，陷入惊惶不安中。
杨胡见梁天龙不像往常般顺利应承下来，未免有些不快，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梁行首，怎么样呢？”
梁天龙只好实话实说：“巡抚大人，您是知道的，上几次捐款接二连三，掏空了十三行，今年生意很差，只有两三家商行盈利，所以，能不能请巡抚大人减少点十三行的捐款数额？”
杨胡两眼一瞪，板着的脸更加肃穆，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是在菜市场买菜吗？还要讨价还价？！救灾就等于救命呀！”
梁天龙闻言红着眼睛，泪水滚落，咬着牙：“好，十三行就拼尽全力来完成这次捐款任务吧！但请巡抚大人准许缓后三天。”
杨胡终于满意地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一下头表示应允。
到家，天龙像得了大病一样，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美凤、玉珠大惊，赶紧上来扶住。
“老爷！老爷！”
“天龙哥！龙哥！你怎么啦？”美凤和玉珠等一家人都朝晕了过去的天龙喊道。
“没事！只是有点晕。十三行，没想到，没想到就这样走向末路了！”梁天龙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答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筹钱救灾的当口，内务府的催贡单又到了，上面列明了需要贡品的数量，足足比往年的贡品多了一倍，这令梁天龙有苦难言。这几年其实西洋贡品越来越少，只是为了保住十三行的关口，每年粤海关监督都会硬性派十三行行商各自筹银两，购买一些名贵的洋货作为西洋朝贡的礼品，以继续造成万国竞相来贡，而且贡品越来越多的假象。
十三行越繁荣，每种摊派、捐款、贡钱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造成不少行商纷纷破产，而破产的行商又成为其他行商的巨大负担，现在再来个催贡单，真是雪上加霜。
没办法，梁天龙只好召开行商例会商量对策。梁天龙这些年劳心劳力，皱纹深刻，白发尽染，他颤巍巍地开口了：“各位同仁，今年是个多灾多难的年头。先是生意不好，后来全国各地接二连三地发生各种灾难，捐款都摊派到十三行头上。现在广东发大洪水，巡抚要指定十三行完成150银两的赈灾银，而嘉庆帝贺寿又要准备比往年多出一倍的贡品，计来也要100万两。那是说，我们十三行要完成250两银子的捐款任务。摊派到你们10家的头上，即每家要负责25万银子。”
张子俊说：“还摊派，现在外商货品再不卖出，大家都要破产了，哪还有多余的钱捐呢？”
行商陈景口吐怒气：“捐款！捐款！年年都无数次捐款，十三行已成一个空壳了，哪还有钱捐呢？”
行商冯习说：“我们没钱，难道拿命去捐？”
梁天虎也叹道：“就是呀，退行又不能退！如果不捐，就被流放。真是将我们十三行逼到绝路！”
梁天龙鞠着躬，声音沙哑地说：“请大家尽力啊！听说今年是因关税提高才没有大生意。度过今年的难关，明年生意一定会好转，据说明年关税大幅度降低，十三行就可以重新兴旺！”
“哎！越兴旺，压榨勒索只会越来越多！”陈景说。
“那就让他裁切了黄埔口岸好了，这些年我们不就是怕这个吗？反正现在已做不下去，这样大家都不用捐钱了！”梁天虎说。
梁天龙苦笑着央求道：“没有那么简单，朝廷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我们通通会被流放！求求各位，大家砸锅卖铁也要凑齐这两笔捐款，请大家回去尽力想办法筹钱。我宣布，三天之内，如果谁捐的钱多，十三行行首的位置从此就归谁！”
张子俊心一震，被这句话唤起了内心的渴望。他父亲身患重病临终时叮嘱他一定要奋发图强，有机会争取到行首之位，以完成他一辈子也无法完成的心愿。不过这些年连年生意不景气，他已欠下外商多笔钱了，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尽管如此，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他打算将大部分的田地、房产、细软等变卖全部用来捐款，争取做行首。现在十三行虽然风雨飘摇，但他相信明年关税降低情况肯定会好转，今后商船只会越来越多，如果做了行首，就有优先贸易权，这次捐出的银子很快就能赚回来，相信不久还能将所有的欠款都还清！如果不乘此机会搏一搏，永远都还不清欠下的债；如果搏了这一次，最起码也完成了爹的最大心愿，自己不也人前人后风光了一回吗？想到这，他准备豁出去，孤注一掷了！
美凤和玉珠得知天龙急需用钱完成捐款任务，纷纷拿出自己的首饰，金银细软交给他。梁天龙泪涌了上来，他特别心疼美凤，流着泪充满愧疚地对美凤说：“凤妹，原以为以后能让你好好过日子的，谁知现在……跟着我，委屈你了！或者你可以自己去新加坡的。”
美凤安慰他：“天龙哥，跟着你，多苦的日子都觉得开心！你不用难过，只要我们度过这次难关，往后的日子就好了。”
玉珠也说：“是呀，龙哥，有顺现在已当上顺天府府尹。有利也当上县官，我们家总算扬眉吐气了。”
梁天龙说：“是呀，我想度过这次难关就将行首之位交给伍宝鉴接任，因为伍宝鉴真是一个商业苗子，这几年就数他的生意做得最好，也只有他的商行除了各种捐款每年还能有好的盈利。可我在赈灾会上说了，谁捐钱多谁就是行首，这要看天意了！”
次日，梁天龙和伍宝鉴各捐银子60万两，而张子俊却捐了70万两，是10家商行里最高的。余下的7家商行各捐10万两，这次共筹集260两银子。梁天龙当场兑现承诺，宣布张子俊是新一任的行首。
张子俊喜在心里，但脸仍露愧意说：“不！我资历浅，担当行首恐大家不服。梁总商，您德高望重，还是您继续做行首好！”
“我身体弱了，自觉一天不如一天。你身体硬朗，而且这次你捐款最多，我应守信，鼎力支持你为行首。好了，你不要推了！”梁天龙知道张子俊对行首之位垂涎三尺，情知他不是行首的最佳人选，但又不能食言于他，只好这样对他说。然后转身向众行商拱手道：“现我将行首大权交由张骆官，今后大家都要听从他的指挥，共同将十三行经营好，你们说好吗？”
众行商你看我，我看你，都默不作声。张子俊说：“大家不要误会，我捐款多并不是为了做行首，而是为了赈灾救急！”
梁天龙说：“是啊，张骆官鼎力支持，赈灾救急，勇担行首之责，精神可嘉！大家既无意见发表，就一致通过张子俊接任十三行行首！明天我就将此事上报粤海关杨业英总督，由他下文任命。这次捐款幸得众行商鼎力支持，共捐了260万两银子。除去150万两银子上交赈灾，还余下110万两银子购买贡品。我现将这110万两银子转交给张骆官保管，以后所有的行务就一并交给他处理了。”
张子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对梁天龙拱手说：“梁总商，多谢承让！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自当竭尽全力做好行务工作，但愿今后时来运转，大家生意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