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瞧着江哥和黄鹤的背影凝思片刻,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却见黄鹤回头朝这边看,就对她点了点头,走进树林显出吕洞宾本相。铁拐李和蓝采和还坐在草地上一边聊天一边等他,蓝采和说:“这次蟠桃会真是没劲透了,套话废话连篇,尽是虚伪的应酬,下次用八抬轿子来接我,我都不去了!”铁拐李笑道:“逢场作戏的事,何必认真?”见吕洞宾回来,就问,“他还是要去?”吕洞宾点点头:“跟我当初一样,不碰南墙不回头。”
“师兄,你当初也赶过考?”蓝采和拿着葫芦喝了口酒,抹了抹嘴问。
吕洞宾苦笑着嗯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想说这事。铁拐李说:“到你洞里去下盘棋吧,早就听说你在这里有个住处,一直没有机会来。”吕洞宾答了声“行”,带着他俩向蛇山深处走去。
在一处草木丛生的山崖前吕洞宾停住脚步,铁拐李问,“到了?”吕洞宾点了点头。铁拐李抬眼一瞧,陡立的崖壁光滑如镜,苍涩的石色乍一看与凡石无异,然而从林间投射过来的阳光却把崖壁照得炯然发光。蓝采和诧异地问:“洞呢,洞在哪里?”铁拐李端详着石壁说:“不会是在这里头吧?”吕洞宾笑了笑,扬起拂尘轻轻一晃,石壁轰隆隆地裂开,现出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啊!”蓝采和大叫一声,撒腿钻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石桌石凳石床一应俱全,他往石**一躺架起二郎腿,口里直呼:“好舒服,好舒服!”
铁拐李拄着拐杖四下看了看,微笑着在石桌旁坐下,从面前的石钵里拈出一粒黑色棋子往棋枰上一按,说:“洞宾,你这真是洞天福地,清静所在。”吕洞宾也坐过来,拈起一粒白色棋子把玩着:“说起这洞还有一段故事呢,我吕洞宾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铁拐李说:“听说过,但到底是咋回事我还不太清楚,讲讲看。”
吕洞宾向着棋枰凝眸遐想片刻,说:“我本姓李,有一年春天与妻子到这蛇山游玩……”说着说着便沉浸在回忆里。
那时候他好年轻,正是风流倜傥的年龄。他带着新婚的妻子金氏下江南,一走进蛇山就被满眼的春色迷住,流连在树影婆娑、莺飞鸟啼、流水潺潺之间。在苍涩的崖壁前,金氏说:“李郎,你看这石壁光滑如镜,真是鬼斧神工造就。”
李郎伸出手在石壁上一边抚摸一边啧啧称赞,正要把手收回,却见石壁蓦地炯然发光,不禁咦的叫了一声。金氏抿嘴一笑,说:“是阳光照过来了。”他抬头一看,果然,火红的太阳转到崖壁对面,空中云霞似锦,回头再瞧崖壁,发现右侧上头刻着一行篆体字:“石照叩问可知吉凶”。他不相信,回头对妻子说:“岂有这事!字倒写得不错,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
金氏饶有兴趣地说:“试试看,说不定是真的。李郎,你叩问一下咱们的姻缘福祉是否绵长。”
李郎答了句“好啊”,面对崖壁跪下磕了个头,起身叩击石壁,刚要开口,却听见轰隆隆的一阵响声,石壁裂开,现出洞穴。两人吓得往后一退,过了半晌,李郎镇静下来,好奇地拉起金氏的手就要进去。金氏惊骇地往后一躲,说:“我怕。”李郎说:“这是难得一遇的事,不进去看看岂不遗憾?我先瞧瞧。”说着就一头钻进了洞里,吓得金氏连声呼喊,要他出来。不一会儿他欢喜地跑出来,大声嚷着:“娘子,快进去看,这可是个潜心读书的好地方啊。”
金氏被丈夫拉扯着进了山洞,面对石桌石凳石床啧啧称奇。李郎兴奋地说:“咱两口子就住这里吧,面壁十年定能金殿折桂,独占鳌头。”
金氏笑吟吟地揶揄:“瞧你美的!”
“这是天意,岂能辜负!”
金氏点头赞同:“是有灵气。”
“既然如此,我要改个名字,彰显天意。”说着李郎想了想,“这洞是专为咱两口子开的,两个口为‘吕’,我就姓吕吧,娘子姓金,寓意金榜题名,到那时就是吕夫人。”
“这姓氏改得好,把咱俩都包括进去了。……还有名字呢,取什么名字好?”
李郎抚摸着洞壁,沉吟地说:“十年苦读,将终日与这岩石为伴,名就取为‘岩’,至于字——”,他向洞外凝眸片刻,说道,“咱俩终究要走出这里到京城,只不过是这洞中的宾客,叫‘洞宾’你觉得如何?”
金氏把“吕洞宾”三个字复述了一遍,点着头说,“挺顺口的,意思也很好,两口子都是洞中的宾客,太好了。今后我不再叫你李郎,直接叫你的字,好时时提醒你别忘了糟糠之妻。”说着戏谑地喊道:“吕——洞——宾——”“宾……宾……宾……”,欢快而又清脆的声音在山洞里发出阵阵回声。
这回声此时仿佛又在洞里响起,吕洞宾一脸的凄然。蓝采和已离开石床坐在石桌旁,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后来呢,后来你考中了吗?”
吕洞宾把手中的棋子按在棋枰上,伸手在石钵里摸索着,好半天才摇了摇头摸出一粒棋子,声音干涩地说:“我没有银子贿赂考官。”
“青灯黄卷,面壁十年,挺不容易的,干吗不再去考?说不定会遇着一个好考官的。”铁拐李说。
吕洞宾又摇了摇头,手里捻着棋子回忆。
三场考罢,榜上无名,他垂头丧气地负笈走出京城,举目四望,前途茫茫,自觉无颜回蛇山与妻子相见,也不甘心就这样离开长安。十年,在那与世隔绝的山洞里,为了这个心目中的圣地他发愤苦读,妻子也含辛茹苦地陪伴着他,然而等来的竟是这个结局,他如何想得通,又如何向妻子交代?可是不离开京城他又能怎样?不回蛇山他又能去哪里?“苍天,苍天,此何人哉?”他怆然涕下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背着书箱在京城里流浪,始终不敢迈出南下的第一步。
一车半年时间过去了,踯躅京城的吕洞宾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饱尝世态炎凉,企望凭真才实学依靠公卿举荐入仕的幻想破灭,眼看秋去冬来,囊中羞涩,他还是不敢下决心回南见妻子。这一天,雪花飘飘,饥寒交迫的他沿着山路进入一个破败的山神庙。庙里汉钟离正在烧火煮饭,见他推门进来,踉踉跄跄地站立不稳,就急忙起身迎过去接过书箱扶住他。他捂着肚子贪婪地注视饭锅,汉钟离告诉他还没熟,揭开锅盖让他瞧,金黄的粟米在沸水中翻滚。汉钟离扶着他在火堆旁躺下,拿出个枕头让他枕,返身又拿了根木柴塞在火里,回头再看,鸠形鹄面的吕洞宾双目紧闭,嘴唇翕张,已酣然入睡。
睡得正香突然听见一声锣响,一个公差推开山门进来了,单腿跪在门口,两手高举红色报单,报单上“进士”二字赫然在目。“啊,我中了!”吕洞宾欣喜若狂的一跃而起,冲出山门,跑啊跑,倏忽间就跑到了御街,一群人早已等候在那里,替他披上宫锦袍,戴上大红花,簇拥着他去打马游街,让万民瞻仰。人头攒动,观者如潮,他好不神气!神气的他身着紫袍玉带拿着玉笏走上金殿,廷争面折,那声音好大,大得让他自己都害怕。悚然睁开双眼一瞧,哪来的金殿?山神像、败壁、火堆、冒着白色蒸气的饭锅映入眼帘。他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揭开锅盖探头一瞧,又失望地把目光投向汉钟离,汉钟离默默地摇头……
讲到这里,脸色静穆的吕洞宾声音低沉:“多好的梦啊,可是我醒来一看,连锅里的黄粱米饭都未煮熟,这才大彻大悟,跟随师父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进了终南山。”
铁拐李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蓝采和问:“师兄,你随师父修炼,嫂子呢?嫂子后来怎样了?”
吕洞宾起身走到石床前,抚摸着已光滑圆润的床沿说:“当时,我是想先随师父到终南山看一看再回来接她,让她也进山修行,哪知道山中方几日,世上已百年,待我回到这洞里,她,她在石**已成一堆白骨。”说到这里,吕洞宾的眼圈红了,蓝采和和铁拐李相互看了一眼,默默无语。
吕洞宾平静下来,回到石桌旁坐下,拈起一粒棋子沉吟地说:“庄子见妻子死鼓盆而歌,我虽未如此,但也通达,她是化成了万物之一,静静地安息在天地之间,只是形式不同罢了。……来,下棋。”他左手拽住右手袖口,把白色的棋子轻轻地按在了棋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