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二十四章 打儿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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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庙里出来,婆媳俩向打儿窝走去。一路上白云暗自感慨,自己的见识竟不如市井女流的婆母,以前她对唐皇室定下的“先老、次孔、后佛”虽有腹诽,也只是认为应该首尊儒家,对道教先于佛教是赞同的,现在看来是失之偏颇了,佛教自有佛教的作用。由此她想到一个人书读得再多,如果囿于成见,就会越读越傻,把生活中很多美好的东西弃之如敝屣,必须时时告诫自己谨守温良恭俭让,再不能有出身于读书人家的优越感。

这一心得她视为今天礼佛的又一收获,从而使她为荆九担心。自从上次谈到墨子后他就迷上了墨家,这次出门还带了不少有关墨子的书,说是要在路上好好地读读,她怕他读多了反而不好,跟自己一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以前她对墨家了解不多,这次见丈夫读,于是她也尽可能详尽地读,她的阅读速度自然比丈夫快,理解力也比他强,很快就看出了墨家学说的长处和短处,其长处固然令人钦佩,但短处却殊堪忧虑,特别是墨者的帮会组织性质和专制以及不重亲情,让她惴惴不安。对己严对人也严的丈夫,天性有很多地方与墨者相似,很容易受墨家主张影响,到那时又如何是好?……

就这样一边想一边随着人群走,她和荆太太来到打儿窝。这打儿窝是山体上高约一丈的石壁,顶端凹进去,形成一块约二尺见方的台面,白云仰头观察,见里面果真积存有若干小石子,于是问:“娘,是往那上面投吗?”荆太太说:“是的,把石子往那个窝子里投,投上去了生儿子,掉下来了生女儿,没生育的,只要心诚,经常来投,保你有孩子。”

白云看了看周围,一些女的正拿着石子向窝子里投,有的力有不逮,石子还没到窝子就朝下落,有的投进去了,却因为用力过猛又弹出来。一个后生见妻子投了几次都没投进去,急得直骂“蠢猪”,索性自己从地上捡起石子朝上一抛,在众人“嗨”的一声惊呼中,那石子还真的投进去了!众人大笑,纷纷说这不算数,更有那些小男人刻薄,见他在女人们面前露了脸出了风头,就打着哈哈地讥诮,“这家是要指望他生娃了”,窘得“蠢猪”媳妇满脸通红,叫了声“冤家”,掩面掉头就逃。白云抿嘴一笑,学着其他人在地上捡起一个扁平的石子,夹在双手合十的掌心里,低头对着打儿窝虔诚地默默祈祷。她想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观音娘娘会保佑她的,却没想到云端里有个人,确切地说是条龙,一条黑色的龙正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在注视她,龙身在白色的云彩里隐隐约约,却是只见其身不见其尾。

白云祈祷完毕,把石子握在右手掌心里,后挪一步挥臂朝上一甩,“嗖”的一声石子飞出。躲在空中偷窥的乌龙见机把头一摆,化作一朵祥云飘向正在飞升的石子,轻轻地托住它向打儿窝里飘。云彩消逝,石子静静地搁在了窝子里。白云高兴得蹦跳起来,大声地叫道:“娘,丢上去了,我丢上去了!”这不加掩饰的快乐,惹得众人都笑起来,纷纷围上去祝贺,要白云传授窍门。乌龙也听到了她的喊叫,顽皮地一笑,躲进了云里。

婆媳俩又欢天喜地的回到娘娘庙,向怀里抱着娃娃的观音菩萨又敬了一次香。这次上香白云无比地恭敬,学着荆太太用大拇指、食指将香夹住,余三指合拢,双手将香平举至眉齐,走到距观音像三步远的地方举香礼拜,口里喃喃地祷祝着。荆太太更是感激涕零,比白云多上了二支香,把第一支插在中间时口里念着供养佛,第二支插在左边时口里念着供养法,第三支插在右边时口里念着供养僧,及至合掌祷祝时已激动得声音哽咽了:“……愿……愿此香华云,遍满十方界,供养一切佛,尊法诸贤圣。”随后要白云在缘簿上写了五十两银子,言明这是初步答谢,等孩子生下后一定要为菩萨重塑金身,喜得师太连称阿弥陀佛。

在师太陪送下荆太太和白云走出大殿,蓦地听见安静的后院引磬音落,木鱼声起,传出众比丘尼袅袅的唱赞声。师太笑道:“这是在斋堂诵经施食。”荆太太说:“你们出家人也不容易呀,吃顿饭都要念经唱歌。”师太引领着她们往山门走,心情很好地说:“是啊,是啊,试问世上人,有几个晓得饭是米煮?请看座上佛,也不过认得田自心来。”白云微微一怔,想起禅宗六祖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不由地感触颇多,再细心听那歌声,唱的是:

虔诚献香花,智慧灯红焰交加。净瓶杨柳洒堪夸,橄榄共枇杷。蒙山雀舌茶奉献,酥配普供养释迦。万宝明珠献菩萨,衣献法王家……

回到家后,闻讯而来的亲友纷纷向白云道喜,叽叽喳喳地走了一茬又一茬,使她一直沉浸在兴奋里。入夜了,陪着荆太太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疲惫得有些恍惚的她回到自己房里还不想睡,坐在灯影摇曳的圆桌旁冥想,日间的那些事又浮现在眼前,耳边又仿佛响起袅袅的梵唱。摇了摇头,似要摆脱这些思绪,她柔情地拿起那双猫猫鞋把玩着,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面微笑,银铃般的声音仿佛又在空中回响:“娘,丢上去了,我丢上去了!……”蓦地,虎头虎脑的猫猫鞋在眼前飘动起来,她伸出手去抓,抓呀抓,抓到手中时猫猫鞋已穿在一个胖娃娃的脚上。“啊,我的儿!”一声轻呼,她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唱起了催眠曲:

毛毛觉觉来了嘛,嗡……嗡!

睡觉觉啊,嗡……嗡!

姆妈给你嘛,嗡……嗡!

赶猫猫啊,嗡……嗡!

风没吹着嘛,嗡……嗡!

树没摇啊,嗡……嗡!

我的狗狗嘛,嗡……嗡!

睡觉觉啊,嗡……嗡!

…………

歌声很轻柔,轻柔得时断时续,渐有渐无。唱着唱着,神思恍惚的白云俯身亲着怀中的孩子,可是孩子却倏地一下消失,吻在唇上的是猫猫鞋。她惘然地眨了眨眼,把猫猫鞋捂在胸口自嘲地一笑,扭头对着油灯噘起嘴唇一吹,灯火熄了。

她起身款款地向床边走去,黑暗中却听见背后突然响起轻微的吱吱嘎嘎声,转身一瞧,啊,关着的房门怎么开了,月光下一个黑影闪进来。她吓得两手一抖,顾不得猫猫鞋从怀里滚落,惊恐地睁大眼睛往后退,没退几步却看见黑影扑通一声地倒在地上,身子奇怪地朝后移,移至房门口,她才看出是公公。

“谁?谁拖老子的后腿?”匍匐在地的荆老板压低嗓门吼。

“老畜生,不积德啊……”抱着脚往后拖的荆太太一边拖一边骂。

荆老板挣脱,爬起来挥拳就要打,荆太太扑上去哭道:“你打吧,打吧,儿子回来不饶你!”荆老板高举的拳头一下子落下来,悻悻地说:“我来找媳妇有事的……”一边说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朝外走。荆太太撵着骂:“深更半夜有啥事?你个挨千刀的,今生不得好死,来生投胎变猪狗,做畜生!”

骂完荆太太摸索着点亮油灯,把白云扶到床边坐下,安慰地说:“别怕,有娘呢,娘今晚不走,陪着你……”白云哽咽地叫了声“娘”,扑在荆太太怀里哭起来。

荆太太从腋下扯下手帕为白云揩泪,一面揩一面说:“娘早就晓得这个老畜生没安好心,一直留心着呢!……别怕,”她轻轻地拍着白云的背,“明天,娘就和这个老畜生回乡下去住,把这儿都交给你们。九儿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也可以独当一面了。……哦,九儿回来了,你别对他说,人活一张脸哪……”说着两手捂住脸哭起来。

“娘……,是媳妇不好,惹得娘操心……”

荆太太摇头:“别这样说,越这样说娘心里越难受。”她松开手眼泪汪汪地看着白云,“咱荆家能有你这样百里挑一的好媳妇,是八辈子积的德,怪就只怪那老畜生,有两个小的还不知足,还吃在碗里瞄在锅里,为这我不晓得同他怄了多少气。……唉,说起我们这种人家,吃的是肉,穿的是绸,表面上日子过得不晓得有多好,其实一个个都是乌鸡眼似的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娘也是一肚子苦水无处说……”

“娘,你们别走,住在乡下万一有什么事,我们做晚辈的不好照应。”

“没事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娘只盼早点抱孙子,到那时娘再回来帮你们带孩子。”

白云愧疚地低下头,发现猫猫鞋还在地上,就勾腰捡了起来,捂在怀里朝空中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