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二十六章 风乍起,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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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商号,他连账房都没进,直接到了卧室,一看到白云拿着绷子安静地在窗下绣花,悬着的心才算落地。放下鼓囊囊的佩囊正要转身去看父母,见白云从洗脸架上绞了把汗巾递过来,就一边揩汗一边问:“爹娘都还好吧?”

白云从圆桌上拿起扇子替他扇着:“娘送爹和两个姨娘回乡下去了,说是把他们安顿好了今天就回来。”

荆九哦了一声,放下汗巾问:“家里没事吧?”

白云有点迟疑地摇摇头,把汗巾绞干,挂在洗脸架上。荆九轻松地往**一躺,两手枕在脑后不经意地问:“爹怎么想着要回乡下去住啊,他舍得离开西大街?”

白云把铜盆里的残水端出去倒了,拿过蒲扇坐在床沿为荆九轻轻地扇着,口里答道:“可能……,可能是乡下凉快吧。”

“娘呢?娘不到乡下去住?”

“娘也要去的。”

“唔,乡下凉快,让娘也去散散心,这么大一家人,平时够她操心的。”荆九伸出臂膀把白云揽在怀里,安慰地说,“他们都走了,你也可以轻松一下,在我们这个家里,是有个习惯过程,慢慢来。”

白云温驯地伏在荆九怀里,轻轻地在他面颊上抚摸:“你再不会出去吧?”

“有可能。这次收了不少订单,我要同扬州来的盐商们谈一下进货的事。不过也难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保不准明天早上一睁眼,又有什么事情来了,抬脚就得走。”

“你不走嘛!让伙计去一样的。”

“这生意上的事,伙计不清楚,怕误事。”

“我不让你走!”白云撒娇地嘟起嘴,埋着头在荆九的胸前拱了拱。

荆九笑着抚摸她的头发说:“好,好,我不走,下回让爹去。”

白云闷声闷气地嗯了几下,抬起头口将言而嗫嚅地说:“……天气一凉快,你就去把爹接回来,一家人分两处住总有些不好。”

“这你别操心,他们会回来的。爹是个热闹人,哪能离得西大街。”

“还是去……接一接好,这是做晚辈应该的。”

“行。”荆九很干脆地答应一声,动手就要脱白云的衣服。白云慌忙往外一挣,跳下床说:“大白天的,让下人撞见了不好……”

荆九笑着起身:“瞧你吓得……,其实用不着担心,有你这样的女主人**,下人也会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地问,“哦,对了,这大热天的,娘跑去跑来干吗呢?”

“娘……,娘说等你回来后她再走。”

“有这个必要吗?店里的人都是老人,她又不是不晓得,放心得很,再说还有你在这里。”

“这……,我也不晓得。”

荆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母亲的声音:“九儿回来了?九儿呢?九儿,九儿……”随着喊声荆太太匆匆地进来。

荆九迎上去喊了声“娘”,荆太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心疼地说“黑了,瘦了”,走到圆桌旁坐下,接过白云端来的茶喝了一口:“看这天气热的,简直像是待在火炉里,还是老畜……”猛地觉得说漏了嘴,定了定神,改口说道,“还是你爹会享受,跑到乡下去凉快。”

荆九说:“这大热天的,您就同爹待在乡下多好,跑去跑来地找罪受?”

荆太太想,好不容易才把老畜生搞到乡下去,哪能轻易放过他,于是说:“娘当然要去的,防着那两个浪货在你爹跟前烧阴火,掉腮,怂恿你爹再回来。”

荆九一惊:“您的意思是……爹不回来了?”

“是啊,娘等你回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事。这里全交给你们,你爹当甩手掌柜,不管事儿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爹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走不动,说不管就不管了?”

“唉,你那个爹你还不晓得?自从你得力后,他就提笼架鸟的大闲人一个了!”

“话不能这么说,店里有他无他到底不同。一些老主顾还是冲着他的面子来的,突然不露面,知晓的说爹是图清闲,不知晓的还当了做儿子的容不下自己的老子,人家怎么还会相信我?”

“这好办,老主顾们来了,娘出面接待,就说你爹在乡下养病。”

“这不是咒爹吗?儿子再不孝,也不敢这样做!”

娘儿俩僵住了,在一旁为荆太太打扇的白云觉得再不说话不好,就打圆场地说:“娘,您就要爹回来吧。”

荆九疑惑地看了白云一眼,心想什么“要”不“要”的,难道不“要”爹回爹就不能回?他没理她,继续对着母亲说:“再说,爹不想管事了,干吗不等我回来后再走?”

“你爹是怕……”荆太太突然噎了噎,把要说的“怕你不饶他”咽进了肚里。她就是用这话连哄带吓地把丈夫搞到乡下的,可现在肯定是不能跟儿子讲,于是改口说道:“怕热啊!他说早一天回乡下早一天凉快。”

荆九哪会相信,断然地说:“那好,明天我去跟爹说。”

荆太太慌了,嗓门有点儿失控地大声说:“九儿,你连娘都不相信哪?”跟着眼泪就出来了。白云急忙安慰:“娘,他不是这意思。”又赶紧从腋下扯下手帕要替婆婆揩泪。荆太太决定走人,不在这里揉了,越揉越出鬼。她接过白云的手帕揩了揩眼睛,起身说:“不是这意思就好,娘这就回乡下去。”顺手把手帕还给白云。白云低头用手指绕着手帕,依旧一副两不得罪保持距离的样子,她的本意是怕惹事,却没想到自己是荆家唯一的媳妇,不是外人,这样做反倒不正常。

荆九又疑惑地看了白云一眼,抬脚就要出门叫车,他想跟着车子送母亲一程,在路上问一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荆太太这时候怕的就是跟儿子在一起,急忙拦住他:“不用,不用,车就在门口,你刚回,你去忙你的。”说着转身拉住白云的手说,“孩子,这个家就交给你们了,别怕。”白云为难地说:“娘,您别走……”荆太太拍了拍白云的手背,安慰:“过些时娘要回来的。”说罢匆匆地出了房门。

荆九若有所思地望着母亲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白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他说。

白云低着头:“娘刚才不是都说了吗?”

“我要你说!”荆九的目光咄咄逼人。

白云吓得脸色发白:“爹,爹……”

“爹怎么啦?”

白云顿了顿,小声地答:“爹自己要回乡下住。”

转了一圈还是回到老位置!荆九无奈地叹口气,说:“爹是怎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他哪能耐得住乡下的寂寞?不是不得已,他不会这样做。这叫我在外面如何做人?”

白云听出这话是在指责她,心里一急话就有些生硬:“你这是什么意思?”

荆九也不客气:“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

白云说:“我不明白。”

荆九冷笑一声:“你当我不晓得?从一进这个家门,你就想一手遮天。现在好了,两个老的都被你逼走了,你可以为所欲为了。处心积虑啊!什么心里慌,什么不适应,通通都是骗人的!……可我……我怎么在外面做人?”说着颓然地往凳子上一坐,抬手抹了抹眼泪。

这可是白云未曾想到的事,一下子惊愕得目瞪口呆的,好半天才说出个“你……你……”,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荆九猛地站起,朝着她就是一顿吼:“我怎么啦?我至少不像你们这些人虚伪,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孝悌忠信’‘仁者爱人,克己复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做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白云的脸色由灰白转为通红,眼眶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仿佛不认识地看着丈夫,良久才浑身颤抖地说出一句“你污人清白”,双手掩面哭起来。

荆九不屑地哼了一声,愤然地出了房间。他穿过回廊,在花坛边的石条凳上坐下,以手抚额地摇了摇头,想让自己平静,可纷乱的思绪还是一团乱麻似的塞在脑子里,就干脆不去想它,径直去了账房。这一待就待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他又继续埋头做账,毕竟旅途劳顿没有休息好,算着算着就觉得眼皮愈来愈沉,禁不住掩嘴打了几个哈欠,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吴妈进来禀报:“少东家,少奶奶请你回房休息。”荆九说:“去跟她回话,就说我今晚有几笔账务要处理,不要等我。”

吴妈答了声“是”,回去告诉了白云。白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呆呆地坐在圆桌旁望着灯火出神。吴妈见她这样子,就想起结婚日那天她也是这样呆呆的,心里不禁一疼:这孩子才活泼了几天啊,又要像个死人一样的,这可使不得!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去跟太太讲,立马又想起太太在乡下,接着想去跟少东家说又怕惹出麻烦。也许是急中生智,急得没法子的吴妈记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正好讲给白云听,说不定能够开导一下她,于是上前说:“少奶奶,没事的,无冤不结夫妻,无仇不成父子,牙齿跟舌头还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哩,比这闹得还凶的事都有,结果呢还不是照样过日子。”白云点点头,这闹家务的事她做姑娘时也常听说过,现在是轮到自己头上了,可她又觉得有些不同,这不同在哪里又不好跟吴妈说。她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又垂下头。

吴妈在一旁劝:“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年轻的时候,唉,男人也是三天两头地跟我闹,后来有个道士告诉我,说按他的法子做男人就会对我好……”白云心里一动,她早就听说道教对**有一套,是一种修行方式,只是自己羞于关心这种事,所以从未放心里,现在经吴妈提起,愁肠百结的她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吴妈。吴妈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就放心地说:“那时候我那死鬼还没死,成天不是喝酒就是摇单双,(注:乡下的一种聚赌方式,以判定骰子的单数或双数为输赢。)比少东家还……”,说到这里,她见白云瞅了她一眼,立马醒悟不能这样比,便顿了顿又接着讲,讲她的那个“死鬼”动不动就对她吹胡子瞪眼睛,拳打脚踢,“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吴妈长叹一口气,似乎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后来呢来了个道士,跟我说这是你男人不喜欢你,告诉我几个方子。起初我还不是蛮相信,世上哪有这种事?结果一试,嗨,男人还真的回心转意了!”

白云本来是持姑妄听之态度的,听到这里倒来了兴趣,要吴妈告诉她是怎么一回事。吴妈说是四个方子,要接着用才有效,第一步是将丈夫的大拇指甲烧作灰,和着酒服下去;第二步是从自己的两只眼睛上分别拔下七根眼睫毛烧作灰,也和着酒喝下去;第三步,把自家门户下方五寸范围的泥土取出来丢得远远的;第四步,赤着脚放在丈夫的肚脐眼上挠痒痒,一直挠到丈夫笑,就能得到他喜欢。说到这里,吴妈见白云不以为然地一笑,急忙说:“少奶奶,真有效的,我就是靠这才少挨了那死鬼十年的打,替他养了八个崽。”白云说:“我信,我信,只是……,拿来用在少东家身上可能行不通。”

“怎么行不通?一样的。”吴妈还要说,见白云把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知道自己又把话说岔了,把不该比的又比了,赶紧把嘴巴一闭。但她还是不死心,说还有个法子很简便,去找道士请个“和合符”,偷偷地放到少东家的鞋底里,少东家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白云摇摇头,示意她不说了。待吴妈走后,她又把吴妈的话想了想,还是觉得这种事自己做不来,即使勉强做了也只会引起荆九的反感,便拿起荆九常穿的夹衫出了卧室。

到了账房,她推开虚掩的房门,看见荆九伏在桌上睡着了,就轻轻地走过去。此时荆九正梦见自己匆匆地走在大街上,人们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让他好不惶恐。恍惚间他来到一个老客户的门口,正要敲门,那门却自动地开了,老客户笑吟吟地探出头来,一见是他就变成了黑影,抽出哨棒就打,慌得他往旁一跳。正在为他披衣的白云见他突然跳起来,吓得往后一退,手中的夹衫掉在地上。荆九揉了揉眼睛,见是妻子又颓然地坐下,用手抚着额头不看她。白云怯生生地哀求:“回去睡吧,像这样会着凉的。”说着俯身捡起地上的夹衫,再站起来时眼睛里泛着泪光,“别生气呀,明天我去把……爹接回来。”荆九抬起头,见白云瑟瑟缩缩地拿着夹衫站在那儿,嘴角抽搐,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心里不由的一疼。不管怎么说,她是自己的妻子,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这样卑微,就起身说道:“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说着从白云手里拿过夹衫,出了账房。

夫妻俩回到卧室,白云把炖在“五更鸡”上的红枣莲子羹盛了一碗端给荆九,荆九摇摇头自顾自地盥洗完毕,上床蒙头就睡。白云赶紧脱了衣裳上床,见荆九把背对着她,就轻轻地在他身上抚摸,又紧紧地抱住他,娇声软语地百般温存,可荆九就是不理睬。她叹了口气,把面颊贴在丈夫光滑的背脊上,静静地嗅闻着已非常熟悉而又亲切的汗味,心里虽然委屈却又踏实,只要自己的男人在跟前,只要他不把自己不当人,任他怎样赌气她都是觉得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