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早晨永远是静谧,自从离开西大街后,荆老板在这里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才起来。今天也不例外,他慵懒地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身边太太不在,估计又是去张罗早饭了,就撩开蚊帐趿拉着鞋子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朝外瞧,一阵清凉带着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这让他觉得舒服,但接着就是不满意,日头在山那边露出半边红脸了,这里的晨光还是一片青白,寡淡得让人心里空空的,要是西大街早就满眼的金黄,亮晃晃的,那才叫实在;唔,四周响着鸟鸣,叽叽喳喳的还算热闹,但能比得上喧嚣的市声么?一大早就吼吼地能把你闹醒,催着你去茶楼去酒馆,张三李四,吆五喝六,荤七迷八,插科打诨,猜拳斗酒,即使穷家小户也能“三天过早异平常,一顿狼餐饭可忘。切面豆丝干线粉,鱼氽圆子滚鸡汤”,那是何等惬意!
是的,他的心不在这里了,这里虽然是他的故乡,但他已不习惯待在这里,一切景物对他来说都已失去吸引力。远山、田野、炊烟、池塘……,还有那绿油油的树叶、小草、青菜,不用看他都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哪怕是叶子上的露珠,在一片新绿里透着阳光晶莹剔透,闪闪烁烁地像珍珠在晨风里滚动,挺养眼的,但他清楚,用手一戳都是水。你不能说他不对,说他琴边焚鹤,松下喝道,没有雅兴,作为精明的生意人他的眼光早已职业化,丁就是丁,卯就是卯,不能有半点的含糊。此时他向窗外瞟了一眼,百无聊赖地又回到**想睡个回笼觉,可惜人已经清醒了,一下子记起太太昨天说的话。
太太从西大街回来告诉他,儿子回来了,晓得了那件事,要不是她拦着,当时就要赶到乡下来揍他。起初他还真有点怕,这把老骨头哪禁得住儿子打?后来又一想不可能,儿子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不认生他养他的爹,何况他还不喜欢她。就是喜欢也不会!在戏院里听票友们议论过,京城里那个戴金冠束玉带钟鸣鼎食起居八座的寿王,也是蛮喜欢杨家那个丫头的,但他还是让她做了父皇的小老婆,真要计较,皇上现在还是皇上吗?早被儿子一脚踹死了!血浓于水,笃定的。因此荆老板没把太太的话放心上,心安理得地睡了一夜好觉。
他哪里知道,寿王不是不计较,而是不敢去计较。当寿王得知有着三千佳丽的父亲偏偏看中了儿媳时,他是何等的痛苦与难言。杨玉环17岁就嫁给他,与他恩爱达5年,现在却要被父亲抢了去,无异于当着众人的面扒光了他的衣服,让他出乖露丑。他何曾不想反抗,可他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在父皇的安排下进梨园、入道观、纳为妃。即便这样他还是不死心,鸾孤凤单地等待了4年半,希望父皇能把杨玉环还给他,可是父皇却给他安排了一个姓韦的姑娘做王妃。更让他觉得荒谬的是,在他婚后仅10天,父皇就把曾祖父唐太宗早已废置不用的“贵妃”名号赐给了杨玉环,从此他只能在父皇的疏远冷淡中与韦妃相依为命,最后抑郁而死。
这些宫闱秘事荆老板们自然不知道,他们只会随大流津津乐道地去效仿,把溃烂的腐肉看成艳丽的桃花,以至大唐帝国上上下下艳帜高张,对男女苟且见怪不怪。其实,真要说起来,在讲究“男女之大防”的中国,这种事从来都是防不胜防的,上层稀烂,底层也稀烂,以致有“臭汉脏唐埋汰宋烂污元,明邋遢清鼻涕”的说法,只不过是唐代的风气更开放。因此,尽管荆老板现在记起儿子回来了,也只是想到太太说过这个事,并不打算听她的再往别处躲,还准备过几天等儿子气消了再回西大街。一想到回西大街,荆老板心里就乐,乐得他在**架起二郎腿哼起了黄陂小调:“麻纷细雨满天的星,锅里的开水结了冰……”
荆太太进来,见老畜生又快活得像哈巴狗挂铃铛,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嗔怪地说:“还在无聊,儿子马上就来了,你还磨磨蹭蹭的,快走啊!”“他们不会来的,我是他老子哩。”荆老板把翘着的腿子摇了摇,潜意识里他就是当今的皇上,儿子就是寿王。荆太太一怔,不晓得他何以变得这样有底气,把眼睛一瞪说:“怎么不会来?儿子昨天都要找你算账的。”
生意人对算账从来不马虎。一听说算账,荆老板把翘着的腿子放下来,乜着眼睛问:“老子在这里受了这多罪,还要算账啊?”银货两讫却被耍赖的愤懑冲口而出。
“儿子在气头上,看他不揍你个半死。”
“他敢!儿子打老子,天下奇闻。”
一看见丈夫较劲了,荆太太心里就有点怵,连哄带吓地说:“你像个做老子的吗?半夜里摸到媳妇房里,说遍天下都说不过去,儿子要揍你,该因的。还是避避吧,老爷,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你晓得儿子的脾气,万一……”
这话提醒了荆老板,心想,儿子还真是匪得很,他能为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把抢肉的壮汉打得晕头转向,何况这还是他女人,难保他不追到乡下来。想到这里,荆老板慌了神,一骨碌地翻身爬起来,就像儿子已经打来了。坐在床沿他又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走吧,这一走再回西大街就难了,留吧,儿子来了怎么办?他好不焦躁,耷拉着脑袋懑怨地说:“就让儿子打死算了。……娘的,羊肉没吃着,倒惹了一身膻。”
荆太太抿嘴一笑,知道他还晓得怕,就把眼一瞪:“要是打个半死呢?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丢人现眼的,到那时我是不会管你的!”
“不要你管,老子有人管!”
“你指望那两个浪货?她们会有好果子你吃的!”
荆老板大概也清楚那两个“浪货”的德行,垂着头不作声。
荆太太继续连哄带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要不是看在这份上,才懒得说你呢!”说着往椅子上一坐,从腋下扯下手帕拭眼睛,一边拭一边说,“好心当了驴肝肺啊……”
“你是好心!你巴不得我早点死,死不了,也得离你远远的,好让儿子听你的。”
荆太太双手拍打着膝盖哭起来:“有你这样说的吗?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不是你的?是拖油瓶带来的?你今天得把话说清楚,说不清楚我还不依你!”
荆老板恼火了,从年轻时就看惯了她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此时当然不买账:“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我是怕儿子听你的?我是怕‘老母鸡一打鸣,家境就衰落’。”这“老母鸡打鸣”的话,是周武王伐纣时说妲己的,荆老板当然不知道,只是别人这样说他就跟着这样说,但他清楚女人的小心眼,于是哼了一声接着说,“说穿了,你就是容不得那两个小的,生怕我长了她们的势,所以你就让儿子当钟馗来打鬼。”
荆太太哭天抢地的闹起来:“这是谁说的?是不是那两个浪货掉腮嚼的牙巴骨?你把家产都给她们好了,我和儿子媳妇走,让你一条心当孤老。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修了这样一个爹……,虎毒还不食子呢……”
荆老板烦不胜烦地吼:“嚎什么嚎!我说过给她们吗?你这胡搅蛮缠的。”
荆太太睁着泪汪汪的眼睛说:“你就是这意思!”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
两人正僵持不下,李妈叫着“太太”匆匆进来了,还没站稳就被荆太太拉到门外。荆老板心里一紧,趿拉着鞋子跟出去,走到门口又害怕地往后一躲,探出头朝外瞄,见没有别的人这才放了心。正想着是不是店里捎来口信,说儿子忙没空来,却见李妈咕咕哝哝地说了句什么,太太就啊的一声脸色发白了,于是心里又一紧,急忙凑上去问是什么事。李妈惶恐地看着荆太太不敢说。
这不是业不由主吗?荆老板的火直冲脑门,压着嗓子一吼:“说!什么事?”
荆太太瞅了他一眼,冷着脸说:“儿子媳妇都来了!”
“这……这……”荆老板的脸色一下子通红,正要往房里躲,又突然想起地指着太太说,“你……,你还特意派人把他们叫来呀?”
“看,看,是不是又把好心当了驴肝肺?我是叫李妈在村口瞄着,万一他们来了,也好有个准备。”
“那我,我……怎么办?”
“凉拌(办)!”荆太太抢白了一句就紧张地朝外瞄。她也怕儿子来,儿子跟老子一见面,她的谎言就穿帮。“李妈,快去把少东家、少奶奶稳住,他们问什么你都说不晓得。”
李妈点了点头匆匆地出去,荆老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我还是车一下子好。”荆太太眼睛睃着门外口里数落着:“刚才要你走你不走,现在又要躲!媳妇也来了,正好,当面把话说清楚。”
天井里响起脚步声,李妈的声音从厢房那边传过来:“少东家,少奶奶,你们来了!”
荆老板吓得往房里躲,一边躲一边说:“太太,求……求求你……”话没说完就要往床底钻。荆太太也慌了,但她不能让他留在屋子里,便一把拉住他,说:“床底下不行,藏不住的,要是晓得了,会打得你没法跑。快从窗户里翻出去!”说着拖过来一张条凳,扶着荆老板爬上去,然后抬着他的屁股使劲往外抽,听见窗外传来扑通声,知道是落地了,一下子放了心。又怕他听壁脚,她站上条凳朝窗子外面看,见丈夫佝偻着腰在田埂上跑得像兔子,这才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跳下凳子往房门外面走,还没出门就见儿子媳妇进来了。
“娘,我们来接爹回去的。爹呢?”荆九一面说一面四下看,想看一看环境是不是适合两个老人住。
荆太太轻松地住床沿上一坐,说:“一大清早就出去了。”接着拉住白云的手,亲热地要她挨着自己坐。荆九顺手把窗下的条凳拖过来也坐下,问:“爹去哪里了?”见李妈端着茶盘进来,就又起身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让李妈上前。白云站起来先端起一盅递给婆婆,又端起一盅递给丈夫,然后自己拿着茶碗坐在婆婆身边喝了一口,放在床头柜上,又拿起扇子为婆婆扇,间或为丈夫也扇几下。
从儿子坐在那张条凳上面后,荆太太一直下意识地盯着那凳子,见白云敬茶才回过神来。她翘起兰花指把茶盖轻轻揭开,啜饮了一口说:“你爹到纸坊会朋友去了,说早点走路上凉快。”
荆九问:“爹说过什么时候回?”
“你爹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玩得高兴仨月俩月地不晓得打回转也是常事。”她把茶碗放在床头柜上,取出手帕在嘴上揩了揩,叹口气又说,“也难怪他,老哥儿们都到了这年纪,见一回面不容易。”
荆九面有难色地说了句“这……”,就咬着下嘴唇不作声。白云把话接过来:“娘,过几天您叫人捎个信让爹早点回,店里离不得他老人家。”
“这事跟他说过,他说他会跟老主顾打招呼的。就让他去玩几天,有个什么事,娘晓得安排的。”
荆九沉着眼睛把手中的茶碗往床头柜上一放,咬了咬下嘴唇。白云怕娘儿俩又崩了,自己夹在中间不好办,赶忙说:“娘,我们今天是诚心来接您……和爹回去的,既然爹出门了,过几天我们再来接,总要把两老接回西大街,让我们做晚辈的尽一尽孝心。店里和家里的事,您和爹都想得很周到,就怕我们太年轻误了事,还是您和爹操持要好些。”荆太太安慰地说:“不要紧,这两年店里实际上是九儿在操持,生意上已经很熟了,屋里的事你大胆地去管,娘会为你撑腰的。”白云感动地说:“您总是为我们下辈人着想。”荆太太看了看儿子,见他兀自坐在那里,虽然不乐意但也不敢犟嘴,心里又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先是老子,后是儿子,一波三折,却都是化有形于无形,应了吉人自有天相的老话,于是心情很好地说:“水往下流,做娘老子的不为下辈人着想,又为谁着想?”说着就叫李妈开饭,“少东家、少奶奶只怕早就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