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第二十九章 白云投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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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白云还坐在圆桌旁悒郁地凝视着灯盏,火光跳跃的灯花冒出尖尖的像舌头一样的黑烟苗。她在等荆九,自从嫁到荆家后她就养成了一个习惯,荆九不回来不上床。问题是从乡下回来后荆九对她更加冷淡了,每天都是回来得很晚,这使她的等待愈来愈苦,总是一边等一边想要不要跟他把事情说清楚。话不说不明,可她每次在白天里下定了决心,一到夜里又犹豫,不知怎样说才算好。做媳妇的从来都是左右为难,“起早了得罪丈夫,起晚了得罪公婆”,而她怕的是“说多了得罪公婆,说少了丈夫不理解”,因此每当夜里荆九快要回来时,她的决心反而愈来愈小,及至看到荆九冷漠的面孔,她的决心就飞到了爪哇国。今天她下了大决心,无论如何也得谈,否则今后的日子没法过。

她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又一次审视自己。为了取悦丈夫,让谈话能有一个好心境,她精心化了浓艳的晚妆,使眼影色彩尽可能地丰富漂亮,并且把眉毛、眼形、唇形也作了适当的矫正,使其显得更加的光彩迷人。不仅如此,她还特意换上了半露胸的裙装,内衣外穿地将裙子高束在胸际,胸下系上了一根阔带,肩头则披着一条用金银粉绘花的披帛。从镜中可以看出,这件用透明薄纱制成的披帛披搭在**的肩上,旋绕于白玉般的手臂之间,使她的无肩带胸衣若隐若现,还真能给人梦幻般的感觉,她相信荆九看了一定会喜欢。确实,这穿着打扮施展了她最好的化妆技能,充分发挥出她的想象力,她是满意的,可是随着夜色的愈来愈深沉,她却愈看愈不自信了,脑子里不时地想起荆九的话:“你当我不晓得?从一进这个家门,你就想一手遮天。现在好了,两个老的都被你逼走了,你可以为所欲为了。处心积虑啊!什么心里慌,什么不适应,通通都是骗人的!……可我……我怎么在外面做人?”这声音无情地在耳边回响,搅得她肝肠欲断痛不欲生,忍不住扑在梳妆台上哭起来。

她的哭是为自己也为荆九。当时她主动去乡下接公公,要忍受多大的委屈和难堪才能做得到,原以为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荆九竟浑然不觉,夫妻继续形同陌路,这让她知道他心中的疙瘩没解开,仍然以为是她在捣鬼。她为此痛苦,而这痛苦不久便转为忧伤,忧伤又转为悒郁,担心他认定自己是个坏女人,真是这样,那还不如去死了好。她深爱荆九,认定他是一个伟丈夫,是自己生命中的唯一,总希望他的天空永远晴天丽日,他好比什么都好。因此尽管自己一肚子委屈,可只要一看到他疲累地从外面回来,她就想迎上去,用自己的温存给他一些慰藉,让他甜甜蜜蜜,为他营造一个宁静的港湾,让他身心得到休憩,可他的冷漠却使她无法亲近。曾有过几次甫一上床她就美目盼兮,甚至投怀送抱,想尽到妻子的责任,以此驱散罩在他脸上的阴霾,从心理上消除两人接触的障碍,却每每因他的不配合而自讨没趣,从此她也冷起面孔,再也不想压抑着自尊心去“纠缠”。后来当她明白他的冷漠不是鄙视,包藏的也是痛苦时,她更加痛苦了,几次冲动地想说出真相,却又碍于婆母的嘱咐欲言又止。冷静一想,也确实是说不得,戳穿了这层纸,父子就无法共处了,到那时自己不是罪人也是罪人,即便荆九不怪她,她也会一辈子心里不安宁,这比任何惩罚都厉害。因此,尽管她已经心力交瘁快要承受不了了,但每次的冲动过后她都庆幸没有说,庆幸自己是个“息祸”的女人。这一片苦心她多么希望荆九能理解,只要他给她一个基本的信任,她就有信心凭着自己的人品,驱走过往岁月的阴霾,说服婆母把公公接回来,一家人和睦的过日子。真要是能这样该多好!白云止住了哭,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环视卧室,把每个物件都在心里过了过,这是她与丈夫双栖双飞的地方啊,她要让它更加温馨更加可人。对着铜镜,她又细心地化起妆来,要把泪水冲出的痕迹重新补好。

虚掩的房门终于被人推开了,白云扭头看了看,是打更的卫老头扶着荆九回来了,心里不禁咯噔一跳,急忙迎上去,一股难闻的酒气熏得她直皱眉头。从卫老头口中她知道是几个朋友送他回来的,就没好气地问:“那几个人呢?”卫老头说:“走了,他们怕少奶奶说,把少爷交给我后就走了。”白云扶住荆九,让卫老头离去,荆九却挥舞着手臂嚷:“莫走,都莫走,咱们接着喝……喝……”“这是跟谁喝了这么多!”白云焦急地埋怨,扶着他往床边挪,荆九却搂着她的肩膀说:“咱哥俩好,生意场上……难……难得有你曾老板这……这样……爽快的朋友……”

白云听了这才晓得是为了谈生意,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扶着荆九在**躺下,转身绞了把汗巾替他揩了揩,就拿起扇子轻轻地为他扇。荆九昏昏沉沉地嘟哝着:“风,哪来的风?……”突然翻身爬起来,睁大眼睛嚷,“咦,是黄鹤!你,你怎么也来了……”扯住白云的袖子就笑,“刚才还说到你,你就来了!他们都在夸你呢……”

白云一愣,放下扇子哄着他躺下:“好,好,明天咱就过江去看鹤姐。”荆九却拉着白云哭起来:“哪来的好,你不晓得我心里多难……受……”白云的眼泪涌出来,心疼地说:“我晓得……”荆九却一边哭一边说:“可白云她不晓得,她只晓得逼……逼……,逼得我爹……”白云抱屈地把脚一跺,哭道:“好人,你冤枉我啊!”

“好人?你还说白云是好人?”荆九圆睁豹眼盯着问。“她,她人小鬼大哩。”似乎不习惯贬损人,他噎了噎,转而含情脉脉地说,“我想跟你在一起,从……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喜欢你。”

这话说得很甜,白云与他结婚都半年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卿卿我我柔情满怀,哪怕是做那事做到**时,他都只是把身子贴得她紧一点,闷着喉咙哼两声,然后往旁一溜就背对着她蒙头大睡,从不多说一句话。此时白云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床前,不认识似的看着他,他却招着手亲热地说:“过来,你过来唦!”

白云不情愿地上前,荆九抚摸着她的手说:“你还记得吧?那天那个恶霸想抢你,我三下两下就把他们打……打跑了。这之前,我还真的从来没有打过架,还不晓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哩,是因为你我才……才有了这勇气……”

白云噘着嘴想抽回自己的手,荆九紧抓不放:“莫,莫这样。在山洞里你也是不让我挨着你,我晓得你当时是……是不相信我,你说‘卖盐的?卖盐的竟有一拳打碎岩石的……’”说到这里他开心地笑起来,咯咯地笑得像个孩子,“还以为我是个拆白佬呢!可是……,后……后来”,真是说变就变,话没说完他的眼泪就涌出来,哭道,“你还是嫁……嫁给了……”

白云脸色灰白地摇头,半是难堪半是无奈。荆九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哽哽咽咽地哭着说着:“那天,我把江哥从鄂城带回来,你一见到他眼睛就发亮,我就晓得我完了,心里就像刀子扎……”他把白云的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

白云含泪冷笑,紧紧抿住的嘴角抽搐着,强制自己不要哭。

荆九还在说:“其实……江哥说过,你和我才是般配的。他,他说……”

白云一下子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他说有你站在我背后,我的生意会做得更……更顺手。鹤,你说对……不对?你跟我一样,也不认识自己……”

白云眨了眨眼睛,垂下长长的睫毛低头冥想,他要是和鹤姐在一起还真是那回事,只是既有现在,何必当初,当初……。她不敢朝下想,越想心里越乱,就死死地盯着荆九,看他还会说出什么来。

“要是咱俩真的在一起该多好,夫唱妇随,有商有量,你为我想,我为你想,就像买八卦肉的那……那天一样,句句都说到心坎里。”荆九笑眯眯地回忆,“当时你看见我瞄着你笑,你的脸红了。我晓得你为什么红,是你终于认识自己了,心里终于有我了!……鹤,我当时好……好幸福……”

他把白云的手捂在脸上轻轻地摩挲着,似乎在为找回了幸福而欣慰。白云却像受了欺负的孩子哭起来,一边说着“你……你……”,一边想抽回自己的手。荆九不松手,“莫走……你莫走……,我好想……想……”说着就把白云往怀里拉,嘬着嘴唇要亲嘴。

白云脸色大变,猛地一下挣脱,惊骇地往后退,荆九扑了个空,滚落在踏板上。白云下意识地想去扶,却又怔怔地站住,两手捂在脸上浑身颤抖地哭,哭了一会儿,又松开手看了荆九一眼,决绝地跺了跺脚,转身就疯了一般地朝外跑。

绕在肩臂的披帛随风飘起,如同受伤的小鸟翅膀扑闪着,走廊、廊柱、雕花门窗、月洞门、甬道、假山在她身边一掠而过……

她猛地抽开大门门闩,大门洞开。仿佛是印证,在跑出大门的一刹那,出嫁时的情景在她脑子里闪出:

——她像孩子一样地嚼着口里的汤圆,眼泪汪汪地看着娘,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姆妈……,我怕……,怕男人把我不当人……”

她在夜深人静的西大街奔跑,心里翻腾着有苦不能说的委屈,月光下,沿途的店铺一闪而过:

——婆母抱着她哭。“九儿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也可以独当一面了。哦,九儿回来了,你别对他说,……人活一张脸哪……”

她跑到江边,呆呆地站在崖岸上,两眼死死地凝视夜空下的江水,脚下惊涛拍岸,浪花飞溅。江风一阵阵吹过来,她抬手伸向脑后把散乱的头发挽在胸前,用嘴咬住发梢,一任单薄的披帛和裙裾在风中发出噗噗的撕扯声……

——这云彩一样的服饰是为了取悦他才穿的啊,可换来的还是成见,同床异梦,好无情!

目光僵滞的白云心境定格在绝望里。她想不通,打小就是人见人爱的乖乖女,为什么偏偏得不到丈夫的爱?她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疯了一般地撕扯着头发,还是没有答案,还是无法解脱,冥冥中似乎只有一个声音在轰响:“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听天由命!”

“不!”她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个不,就痛哭起来。哭声里母亲的声音飘过来:“儿啊,要听公婆的话……,祸从口出莫犟嘴……”揪心断肠的嘱咐此时让她心里滴着血;自己的声音飘过来,“爸爸,姆妈……,好狠的心哪,我不走……”她看到自己被拖到房门口,死死地抠住门框,声音嘶哑地喊。

“不该,我不该,我真的是不该啊……”她不哭了,把手中的头发朝后一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南湖狮子山方向磕着头:“爸爸,姆妈……,女儿……要走了!”话音未落又哭起来,接着纵身一跃,如裙裾飘飘的飞天坠入江中,溅起一簇浪花。

残月下,千里烟波,念去去,大江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