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阳光从窗棂照进来,静静地洒在踏板上睡着的荆九身上,窗外的深巷里传来叫卖声、吵闹声、小孩哭声和涮马桶声,间或夹杂着洪亮的“下河——哦……”“磨剪、铲刀——唻……”荆九被闹醒,睡眼惺忪地抬起上半身,又无力地躺下,继续闭上眼想重入梦乡,却没有成功,便把脸埋在踏板上嗯嗯地哼,发出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声音。蓦地他翻身坐起来,若有所思,可脑子里还是不清醒,发了半天呆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睡在踏板上。揉了揉眼睛四处瞧,**只有一领草席两个枕头,一把蒲扇孤零零地扔在圆桌旁,桌上孑立着云白铜灯盏,里面的油显然已经烧尽,焦黑的灯芯沮丧地朝着他弯曲,似乎在为自己不再发光表示歉意。
这是婚后从未有过的冷清,他慌忙起身,一迭声地喊:“白云,白云……”吴妈进来,叫了声“少东家”,眼睛却在房间里四下瞅。荆九问:“少奶奶呢?”吴妈说:“没看见啊,我也正纳闷呢,今天早上怎么没见着少奶奶?平时她都是起得很早的,该不是出门了吧?”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地哦了一声,有些惊慌地说,“打更的卫老头刚才说,半夜里大门大开着,他还以为是门房的忘了关门呢,会不会是少奶奶……”荆九猛一拍额头,终于想起昨夜喝醉了,失声说道:“哎呀,快,你快到乡下去,看少奶奶是不是在太太那里!”
吴妈匆匆地走了,荆九手抚额头颓然地往椅子上一坐,极力回忆酒后的事,想了半天连自己是怎样回来的都不知道,意识到现在找人要紧,就起身出门向汉阳渡走去,他想看看白云是不是去了黄鹤那里。
辛氏酒店里,扎着蓝印花布围裙的黄鹤正拿着抹布,一张张地抹着桌子,微微隆起的肚子使她稍显笨拙。灶间传来辛氏的声音,“黄鹤,你歇会儿”,接着是案板上的剁肉声。
黄鹤哎了一声表示知道,正要抹下一张桌子,却见荆九匆匆进来,全然没有往日的仪态,不由的一愣。没等她开口,荆九就问:“白云在这里吧?”说着就抬手用袖口抹着脑门上的汗。
黄鹤惊诧地答:“没来呀!云妹怎么啦?”
“白云不见了,一大早就出了门,不晓得去了哪里!”
辛氏闻声从灶间出来:“啊?荆少爷,你们没吵嘴吧?”
荆九懊恼地说:“昨晚我喝醉了,不晓得自己说了些什么,结果她就……”摇了摇头,他一屁股坐在条凳上把膝盖一拍,神情很无奈。
黄鹤端来一碗茶递给荆九,脸色略显不快地“这……”了一声,又不忍心责备,担心地说,“她会去哪里?”
辛氏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快叫人四处找啊!这孩子,干吗不过江到大娘这儿来?这儿还有她鹤姐哩!有什么话说不清楚的?……万一,万一有个什么事,怎么得了啊……”
黄鹤一边为辛氏揩泪一边说:“娘,娘,不会的。”
辛氏仿佛被提醒,把头一抬接口说:“对,对,你应该是晓得的!”
荆九奇怪地看着黄鹤问:“你怎么会晓得?”
辛氏说:“她心里有反应。黄鹤,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你心里一直没痛吧,一点都不痛吧?”见黄鹤点头,她一下子放心了,“这就好,这就好!我去烧炷香,谢菩萨保佑!”
荆九还是不敢相信:“白云真的没出事?”
“是真的。她如果出事,我心里会痛的。”
荆九这才松口气,把碗里的茶一口喝干,放下碗却又忧愁地说:“可她上那里去了呢?”
“她会不会是回了娘家?”
“我叫人到渡口去问过,都说昨天半夜到今天早晨,没有单身女人过江。现在就只看她会不会去了我娘那里。”
“那就快去找啊!”
“今天一大早我就叫人去了。”荆九蔫头耷脑地叹了口气,又是一脸的无奈。
黄鹤心急火燎地催促:“那你赶快回去看一看,说不定现在有信了。”
荆九起身出门,辛氏追出来嘱咐:“荆少爷,不管找没找着人,都要告诉我们一声啊。”转过身来见黄鹤怔怔地站在大门口,就顺手把一个条凳拖过来要她坐。
黄鹤坐下来忧虑地问:“娘,云妹会不会到乡下她婆婆那里去?”
辛氏摇头:“难说。”
“我也这样想。云妹每次来都是闷闷不乐的,脸上明摆着跟婆家关系不是怎么好,她怎么会去那里?”
“可这孩子又能去哪里?她干吗不到这里来?”
“是啊,她为什么不到这里来?”黄鹤起身,边说边解着身上的围裙,“这有些蹊跷……”
“你要干吗?”
“我得去找找。”
辛氏吓了一跳:“你去找?你怀身大肚的怎样找?”
黄鹤把围裙搭在条凳上,说:“没事。云妹一天不找着,就有一天的危险,万一有个什么事,再后悔就迟了。”说着出了门,朝天上望了一眼,走到樟树下屏气凝神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张开双臂,身子前倾,左腿独立,右腿抬起平伸,旋转,再旋转……,在旋转中变成鸟形,扑闪着翅膀腾空而起。
辛氏站在门口不放心地喊:“当心肚里的毛毛!”
黄鹤盘旋着冉冉上升,头朝辛氏点了点,“咕咕”几声后猛一仰首,展翅飞向高远的蓝天。脚下是锦绣河山,大江东去赤潮滚滚,千里汉水清波粼粼,几点白帆远影消逝在天际。两江四岸涌入她的眼底,江滩、岩石、浪花、渔舟、渔网在阳光下安宁幽静;郁郁葱葱的龟山、凤栖山传出叮叮咚咚的伐木声,古老的歌谣在林间缭绕,“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一个樵夫挑着一担柴向山下的汉阳城走去;汉阳城内车水马龙,市声喧嚣,一条条小巷曲径通幽,如浪的檐瓦下千门万户,庭院深深,墙角一个男人正对着剥落的墙壁撒尿,长长的尿线在阳光下晶莹透亮,一群白鸽从一家院落飞出,鸽哨声声,掠过树梢,掠过城外的田野、村庄、阡陌,飞向接近地平线的远方……
一切都是这样祥和,展露的都是开元盛世风景,黄鹤时而俯冲,时而盘旋,不时地发出焦急的咕咕声,——“云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