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在胭脂山。胭脂山紧邻蛇山,是江夏城北的最高山,据《江夏县志》记载,这座山“在县城东北,山脊皆石,色赤如胭脂”。民间传说观音菩萨路过这里,见湖光山色甚美,就停下来梳妆,因贪看美景碰翻了胭脂盒,胭脂倾倒山中,山石尽染。此时的白云哪有心情欣赏,沿着山路她和乌龙走到一个山洞前,见山坳里走过一个村姑,大概是去田间劳作,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拎着水罐,正敞开嗓子唱: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白云听了心中一阵惘然,正没奈何,却见乌龙停住脚步说“到了”,就收回目光看了看,近旁只有一个山洞可容身,于是疑惑地问:“是这山洞里?”
“不是。这山洞是通的,沿路走可以到南市,买东西很方便。瞧,这高头还刻着字呢。”
白云抬头一看,苔藓斑驳的洞口上面依稀可见“胭脂洞”三个字,而乌龙却趁着这当口朝山坳里的树林甩手一指,一道金光飞出,金光落处,一间茅屋出现在山涧边。
白云问:“你的家呢,在哪里?”
“就在那边,你瞧——”
顺着乌龙指的方向,白云看到山坳右首有一条流水淙淙的山涧,涧边长着稀疏的杂树和茂密的野草,涧那边,一座被树林掩蔽的茅屋孤独地藏在山窝里。此时太阳正从东边升起,茅屋的一半有阳光照射,一半却给赭红的山峰的阴影笼罩,靠着山墙是竹篱围着的几畦菜地,旁边堆着几垛稻草,金黄金黄的,似乎还散发出一股清新的、使人感到愉快的气味。她喜欢这地方,心想这里好,住在这里独善其身,远离尘嚣,要省多少烦恼,却不知黄鹤正朝这里飞过来。
在汉阳转了几圈的黄鹤咕咕地叫着又飞过长江,黄鹄矶江滩、汉阳门崖刻、樟树上的“辛氏酒店”酒旗在她身下一闪而过,逶迤的蛇山绿草离离,垂柳抚风,薄霭氤氲,呈现出一派“拂堤杨柳醉烟花”的迷人气象。飞过蛇山就是胭脂山,再往前飞就是南湖狮子山。她是想去白云娘家的,却在飞过胭脂洞旁的树林时发现了白云,心里不禁一阵欣喜,也来不及多想白云为什么在这里,一个俯冲掠过树梢,正要朝着茅屋降落,蓦地看见一个美少年站在山涧边,恋恋不舍地对着白云挥手。这一惊非同小可,黄鹤浑身一抖,中弹似的双翅敛垂往下坠。她把头猛地一抬,轻轻地咕了一声,又展翅飞向空中,再回头看,美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白云倚在门框上哭。
黄鹤心里如同塞着乱麻,兀自在空中盘旋。这不能怪她对白云没有一个基本的信任,唐代社会的**众所周知,妇女们偷起情来无所顾虑。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是《太平广记》里的一个故事:“冉遂者,齐人也,父邑宰。遂婚长山赵玉女。遂既丧父,又幼性不惠,略不知书,无以进达,因耕于长山。其妻赵氏,美姿质,性复轻**。一日独游于林薮间,见一人衣锦衣,乘白马,侍从百余人,皆携剑戟过之。赵氏曰:‘我若得此夫,死亦无恨。’锦衣人回顾笑之。左右问赵氏曰:‘暂为夫可否?’赵氏应声曰:‘君若暂为我夫,我亦怀君恩也。’锦衣遽下马,入林内……”可见当时的男女关系就是这随便。另外,《潇湘录》里的唐人笔记也记载:“维扬万贞者,大商也,多在于外,运易财宝以为商。其妻孟氏,独游于家园,四望而乃吟曰:‘可惜春时节,依然独自游。’忽有一少年,容貌甚秀美,逾垣而入,笑谓孟氏曰:‘何吟之大苦耶?’自是孟氏遂私之,挈归己舍。”像这等事,辛氏酒店的食客常议论,黄鹤早已是见怪不怪耳熟能详。现在陡一见到白云与一少年在一起,且是离家出走的背景,她哪能不生疑?于是又轻轻地咕了一声,似乎是拿定了主意,一个俯冲降落在屋后,摇身恢复少妇模样,从稻草垛旁边绕过来,向白云款款走去。
正要进屋的白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慌忙转过身来,一看是黄鹤,立即由紧张变成为仇视,见黄鹤笑吟吟地叫了声“云妹……”,上前要拉她的手,就朝后一闪,冷着脸转身进了屋。
黄鹤一愣,回过神来转了转眼轮,抿嘴一笑,垂着眼睑双手轻轻地拎起裙裾跨过门槛。带着好奇心,她四下看了看。这是个单间,面积不大却井井有条,正中靠墙放着一张白木小方桌,旁边是床。床踏板上空空的,没有男人的鞋子,**只有一个枕头,簇新簇新的。她听说过,从古到今女人出去**都要带着自己的枕头,而这枕头不像是她在荆家看到的那一个,再加上平平展展的床单,叠得有棱有角的被子,也都在证明不像是做过那种事,她这才嘘出一口气。又顺着阳光照进来的光柱,看到床对面的墙壁上窗洞大开着,她心里更加踏实了,于是收回目光瞧了瞧身边,门左边摆放着灶具、米坛,右边摆放着锄、镢农具和纺车,一件蓑衣挂在角落里……
心里一阵轻松,她见白云还噘着嘴低着头坐在床沿上,就走上踏板坐在她旁边,笑道:“怎么啦,生姐的气呀?”
白云嘟着嘴把头扭向一边,眼泪涌出来,拿出手帕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黄鹤心里一沉,起身抚摸着白云的肩头,说:“是姐不好,姐对你们关心得不够……”
白云猛地把头一抬,眼泪汪汪地瞪着黄鹤说:“还不够哇?我不爱听!”说着捂住耳朵把头一阵乱摆。
黄鹤诧异地往后一退,眉毛朝上扬了扬,她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竟让她恨成这个样!一转念想起江哥的话,“白云还只16岁,毕竟是个孩子,你当嫂子的要多给她点温暖,甚至有时要让着她一点。”于是温柔地说:“云妹,姐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告诉姐。”
“我不想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明白什么?我真的不明白。”黄鹤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白云揩了揩泪,问:“你买过八卦肉吧?”
“买过啊,怎么啦?”
“你当时和他……他说了些什么?”
“谁?你说我和谁……?”这没头没脑的话,让黄鹤一时间还真不清楚指的谁,当时在场的不止一个人,有婆母,还有小贩。
“还能是谁?”白云见黄鹤一脸的茫然,不像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用抢白的口气提醒她。她不知道荆九去的时候小贩已经走了,还以为黄鹤分不清楚是荆九还是小贩。
黄鹤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九弟?买八卦肉时他哪里在场!他还没来呢。”继而奇怪地问,“我和九弟说了些什么?”
白云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我问你呢!”
黄鹤尴尬地笑道:“好,好,我想一下。”想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只好摇着头说,“我们当时就只谈了一下生意经,没说别的什么啊?云妹,你告诉姐,九弟是怎样跟你说的?”
白云瞅了黄鹤一眼:“没说别的?没说别的你当时为什么脸红了?”
黄鹤一愣:“有这事?”
她极力地在记忆中搜索当时的情景,终于想起来了,是在荆九称赞她能为生意人着想对她投以感激的一瞥时她的脸红了一下,很正常,可现在经白云一问就显得暧昧了。黄鹤的脸又一红,委屈地叫道:“我的天,就为这啊?”
白云得到证实,扑在被子上痛哭。黄鹤手足无措地说:“云妹,云妹,你听我解释,我,我当时……”可当时的情景现在能说吗?本来是没事,一说不是事也是事,越描越黑,急得她眼泪汪汪的。“我怎么向你解释才能说得清楚哪……”
白云却不管不顾地哭:“我不想听,你走,你走……”
黄鹤何曾有过这种尴尬,窘得她双手掩面无法抬头,跺了跺脚,转身就向屋外走,背后传来的哭声更大了。
而此时荆记商号客厅也乱成了一锅粥。荆太太一听说白云不见了,就立马跟吴妈赶回西大街,吩咐下人再到渡口、客栈以及亲朋好友的家里去打听,看少奶奶是不是转头又去了那里。伙计和老妈子们一个个地跑出去,又一个个地跑回来,匆匆地出出进进,汇报完了再按吩咐去另一个地方打听。吴妈建议去南湖狮子山找一找,荆太太不同意,“先不要惊动她娘家,等少东家从江那边回来了再说。”她接过吴妈端来的茶喝了一口,吩咐:“既然少奶奶箱笼里的衣物一样都没有带起走,这就说明她不会走远,你去看看她的房间打扫完了没有,不要让少东家回来了心里更加烦。”
吴妈转身就走,却与绕过雕花槅子匆匆进来的荆九打了个照面:“啊,少东家?少东家回来了!”
荆九问:“娘,白云呢?”
荆太太把茶碗往八仙桌上一顿:“你问娘,娘还问你呢!”
荆九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焦急地说:“她没去您那里?”
荆太太拿着手帕拭泪摇头。
荆九愧疚地说:“娘,您别着急,儿子再去找……”
荆太太哽咽起来:“四处都找遍了,还上哪里找?这好的媳妇你不晓得珍惜。你俩是不是吵嘴了?”
荆九默然片刻,嗫嚅着说:“儿子昨晚喝醉了,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之前呢?”
“之前,儿子曾……”
荆太太瞟见吴妈还站在雕花槅子旁边没有走,打断地说:“吴妈,房间打扫完了就叫个人到乡下去跟李妈说一下,就说我这几天不去了,要她经心点。”待吴妈走后她才要儿子接着说,然后端起茶碗,轻揭茶盖啜饮着。
“儿子曾责怪她把爹娘逼走,想在家里一手遮天。”
“你有根据吗?”
“这……,她总是闷闷不乐的。”
荆太太瞅了儿子一眼:“就凭这?”
“您和爹突然撒手不管,把家交给她,这就是明证。”
“这个家迟早都是你们的,把家交给她也是应该的!”荆太太放下茶碗,不紧不慢地说。
“也太突然了吧?她还不熟悉这个家呢。”
荆太太心里一热,疼爱地看着儿子说:“我的儿,娘何尝不晓得,这是让嫩竹子扁担挑重担,只是……”说到这里她悲从中来,用手帕捂住眼泪,摆着头,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荆九惶惑地喊了一声:“娘……?”
荆太太抽噎着:“你不晓得你有怎样的一个爹……”
荆九惊愕地往后一退,又喊了一声:“娘……?”
荆太太摇摇头:“也没有什么,你爹只是起心不良,被娘严严地管着呢。白云是个好媳妇,你冤枉了她!”
荆九张着嘴巴颤抖,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娘……,真话?”
荆太太目光咄咄地抬起头:“真话!”
荆九圆睁豹眼:“我……”
荆太太霍地站起来,厉声喝道:“你要怎样?他是你爹!”
荆九一下子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母亲的双腿哭起来。荆太太心里一疼,眼泪又涌出来,俯身摩挲着儿子的肩膀温语抚慰:“论孝不论行,论行世上没孝子;辨**不辨心,辨心天下无完人。我的儿,你爹虽然想了最不应该想的人,但是……,爹毕竟是爹,何况这个事没做成,只是——,娘再也不会让你爹回来了!”说罢转身坐下,用手帕拭着泪。
荆九啜泣着磕头:“娘……”
“快去把媳妇找回来,跟她赔个不是,你们好好地过日子。——娘不会撒手不管的。”
荆九嗯了一声,起身就向门外走。